楚溪客只短短休沐了一日,就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棉田的采收工作中。平川城的一千亩棉田不是他个人的,也不是楚记的, 而是隶属府库,通俗说就是“国营”。因此, 从种植到采收都是六部衙门相互配合, 平川的屯田兵执行,楚溪客负责出主意加监督。说到屯田兵,就要提到大昭的征兵方式了。如今,大昭正处于从府兵制到募兵制的过渡时期。所谓“府兵制”, 笼统理解的话可以用“兵农合一”来形容,朝廷在各地设置折冲府, 本地军户轮流上番,轮不到的时候就在家种地, 自给自足。“募兵制”征募的兵丁更贴近职业军人,脱离农业生产, 由朝廷派发军饷粮草,兵士们按照当地的情况行戍卫之责。平川军的职业军人严格来说只有两万, 如今正在贺兰康的安排下进行“特种兵训练”。剩下的就是屯田兵,王城的建造, 盐湖与煤矿的开采, 以及这一千亩棉田都是他们在干活。若是按照其他州的传统,屯田兵为官府干活不用给钱,不过,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 楚溪客跟贺兰康商议之后, 还是给兵士们算了工钱。包括这次, 需要人手采收棉花的时候,楚溪客也是优先从屯田兵的家属中选拔。兵士们心内感激,干起活来更有动力,将棉田打理得很好。此刻,看着一望无垠的棉花田,楚溪客的心都敞亮了。当初,他壮着胆子离开长安,靠的不就是“棉田”这块大饼吗?说实话,那时候也就是凭着一腔孤勇,他自己心里都没底儿。直到此刻,看着一朵朵雪白的棉花,楚溪客提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总归是没有辜负那些跟着他千里迢迢背井离乡的伙伴们。一声锣响,棉田采收正式开始。当初,小吏们在城镇与村落中选拔采棉人时,除了军属优先,还依照楚溪客的叮嘱,给没有其他收入来源的老弱病残一个机会。令楚溪客没想到的是,来的人中居然三成以上都是十四岁以下的孩子!最小一个只有六岁!装棉花的大包袱都快比那孩子高了!楚溪客愤愤道:“号召各家给娃娃报名上学的时候,都说家里没孩子,一说干活赚钱,倒是一个个地冒出来了。”钟离东曦安抚道:“总归过了秋收才正式开课,到时候再想法子也不迟。”楚溪客眯着眼哼哼:“也对,到时候看看我怎么治他们!”这事不怨孩子们,怪就怪某些大人目光短浅,愚昧无知!钟离东曦失笑,平川王殿下一眯眼,八成又要冒坏水了。楚溪客亲自体验了一下摘棉花的辛苦。农历七月,天气还是有些热的,为了不被认出来,他换上布衣草鞋,捂上面罩,戴着小凉帽,顿时就和周围的采棉人一个样了。钟离东曦原本要陪他,却被楚溪客赶走了。这个人哪怕穿着草鞋、披块麻布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有他在旁边跟着,楚溪客分分钟暴露。于是,钟离东曦就被赶到棉纺厂去了。地头搭着一个大草棚,棚子里放着一桶桶解暑的绿豆汤、凉茶和清水,采棉人可以随意取用。旁边还支着一张桌案,案旁坐着个书记官。按照楚溪客一贯的原则,采棉人计算工钱的方式是多劳多得,书记官的作用就是记录每个人采棉花的数量,每日结算工钱。楚溪客走到地头,报了个假的姓名、年龄和住址,也不完全是假的,他为了“行走江湖”方便,特意让钟离东曦在户册上给自己添了个小马甲。书记官一查确有此人,于是分给他一个大布包,说了些注意事项,然后指着某处地头,说:“你就负责那两垄,不可串到旁人区域,也不能摘生棉,摘满一包就来这里称重。”楚溪客笑眯眯地点点头,乐颠颠地去了。书记官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见过干活积极的,但是这么开心的还是头一次遇见。棉田在耕种的时候就留出了采摘的通道,还是楚溪客亲自下的令。此刻他站在这里,向左伸手采一朵,再向右伸手采一朵,刚好两边都能够着,也不会碰伤棉花苗。胸前的棉花包也是他设计的,随着棉花一团团放进去,就像腆起了一个大肚子似的,不用弯腰,也不会太重。但是,那些孩子们就没这么轻松了。不过,孩子有孩子的办法,他们仗着身量小钻来钻去,没一会儿就采了大半包。肚子前面放不下,就背到背上,等到集满一包之后就送到书记官那里,回来继续采。恰好,楚溪客旁边就是那个六岁的小孩子。小家伙明显就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身上的衣服也皱皱巴巴的,但是一张小脸十分倔强,行动起来也很迅速,别人喝水休息的时候他还在钻来钻去努力采。似乎生怕自己落后了会被淘汰掉,所以要比大人更努力、更积极。楚溪客没有圣母地认为雇佣童工不人道,反而想到了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遇到一个机会就牢牢抓住,付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所以,他得到的机会也越来越多,也遇到了很多不声不响拉他一把的好人。就像这位书记官。书记官看着小孩热得通红的脸,没有说什么关心的话,而是在统计重量的时候故意慢了一些,这样刚好让小孩可以趁机歇一会儿,去喝一杯凉茶。楚溪客还看到,秤砣挂在了八斤和九斤之间,书记官什么也没说,只在册子上记了一个“九”。真好。如果平川城的官吏人人如此,何愁天下不兴、国民不安?楚溪客上前两步,正要交上自己的包袱,身后突然撞过来一个人,趁着他被撞歪的空隙,强硬地把自己的包袱插到了他前面。光插队还不算,对方还自作聪明地说了句:“小哥不打算交啊?那我先来了。”这话说的,不打算交他来这儿干嘛?楚溪客原想怼回去的,扭头一瞅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书记官见他没计较,也就没多管闲事,不过在检查妇人包袱里的棉花时仔细了些。结果,还真让他发现了问题:“再三强调,只摘绽开的熟棉,不可摘尚未长成的生棉,更不能混入棉壳,你这一包袱掺杂了生棉是小,糟蹋了多少棉树?”生棉没有长成,棉绒没有伸展开,根本不能用。这老妇人却仗着生棉水分大就投机取巧,虽然脑子灵活,人品却差。楚溪客也很生气,因为糟蹋的这些没有长成的棉桃,若人人都像老妇人这样,棉田至少要减产一半!书记官冷着脸,把这一兜棉花的工钱结算给她,说:“今日就到这里吧,往后你也不必来了。”老妇人一见,登时慌了,连声求道:“是我老眼昏花,没看清楚,官爷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再试试,这回我定不会再出错。”书记官不为所动,抬头瞄了眼楚溪客:“下一位。”楚溪客挺满意他的做法,于是上前,把自己的包袱放上。书记官扫了一眼就看出,这些棉花不仅符合要求,还用了十分心思,一丝枯枝杂叶都没有。于是,书记官很快就摆摆手,让旁边的兵士去称重了。老妇人一见,顿时心里不平衡起来:“官爷为何对他这般松散?您要是想抽成一两文,老婆子也不是不给。”书记官当即虎下脸:“你不说这话,兴许我看在你年老的份上还会再给你一次机会,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速速离开吧,再不许来了。”老妇人狠狠一惊,登时闹了起来:“平川王殿下都说了,要照顾老弱病残,你一个芝麻小吏却嫌弃我老眼昏花,妄图辞退我,我这就告到殿下跟前,让你这官当不成!”刚好这个点交棉花的人多,听到这边的动静全都围了过来。其中有跟老妇人熟识的,看到她撒泼打滚地哭喊,少不了上前问上两句。老妇人一见人多,反倒闹得更厉害了,还要去掀掉书案:“我今日就豁出这张老脸,把事情闹大,若平川王殿下知道你如此欺辱我一个老年人,看他会不会管!”这老妇人真是又精又坏,她这样一折腾,要么书记官顾忌着自己的官位,少不得容下她;要么书记官寸步不让,事情彻底闹大,摊子都给砸了,谁都别想赚到钱!楚溪客算是开了眼了。可笑的是,周遭百姓不分青红皂白,盲目站队,都在说平川王殿下如何仁德,断然容不下欺辱百姓的贪官污吏。更让楚溪客如鲠在喉的是,对方居然还是利用了他向来推崇的“尊老爱幼、怜贫惜弱”的理念,厚颜无耻地进行道德绑架!年轻的书记官想来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到底不敢引起众怒,一时间只气得面红耳赤,却不知如何处理。楚溪客险些气笑了。他倡导“尊老爱幼”,是希望在平川创造一个和谐良善的风气,不是为了让人利用这一点进行道德绑架。就在这时,一队执戈披甲的平川军威严地走过来,往草棚中一站,不用说话,就震得棚里棚外的百姓噤若寒蝉。“有人闹事?”伍长肃声问。书记官执了执手,正要回应,撒泼的妇人便突然长哭一声,扯着嗓子道:“军爷啊,你们可算来了,劳烦禀报平川王殿下,这里有黑心小吏欺辱老婆子啊!”楚溪客眯了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