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这手颠倒黑白玩得够溜啊!楚溪客没吭声, 想看看平川军会如何处理。为首的伍长面无表情地看了老妇人一眼,一摆手:“丢出去。”立即有两名士兵出列,把老妇人一拎, 再一丢,就扔到棚子外面去了, 顺便还把书记官打算给她的那串钱也扔到了她身上。兴许是这串钱给了老妇人底气, 哭骂道:“你们官官相护,这是要坑死人啊!”不用平川军伍长说话,方才那两名小兵就“唰”的一声抽出佩刀,明晃晃架到老妇人脖子上。“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在平川军头上撒野?是拿钱走人, 还是把命留下,自己选!”早在刀架过去的时候, 闹事的妇人已经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吓尿了。围观百姓也吓得两股战战, 纷纷跪了下去。事情到这里,已见分晓。于是, 楚溪客也不再遮掩,干脆地摘掉面罩和凉帽, 露出那张年轻的脸。底下一片哗然,有不少人认出了他。就算从前没见过他的, 听了周围人的话也知道他是谁了。官兵与百姓齐齐见礼。楚溪客的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 端出平川王的架势,道:“诸位可还记得一年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或者你们可曾打听过,周遭各州的百姓又是如何生活的?这小小的平川城,可还容得下你们?”不急不躁一番话, 却让在场的百姓硬生生惊出一身冷汗。这时候, 众人方才想起从前的生活。一年前, 这里还不归平川军管辖,百姓们年年都要遭受突厥进犯,州官盘剥,还有兵痞小吏以各种名义收取“保护费”,甚至稍稍有些势力的富户都是动辄欺男霸女。直到平川王的到来,百姓的生活才有所改变。兵痞被清缴,贪官污吏纷纷落马,匪徒恶霸杀头的杀头、赶走的赶走,贺兰大将军的亲卫营亲自下场,把旧城区来来回回梳理了三遍,这才有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底子。后来,百姓们有了盐吃,有了新房住,田地免税,没有繁重的徭役,男女老少都能给官府干活,还有工钱可拿。掰着手指头数数,不过才将将一年而已。“可是,已经有人不知足了。居然有人利用官府倡导的良善风气扯起了大旗!”楚溪客看向那个瘫倒在地的老妇人,冷声道:“以为平川王是傻子吗,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还是说,大理寺是吃素的,分不清是非曲直?”“不、不是,老婆子不敢……”老妇人早已没了最初嚣张的样子。楚溪客没再理会她,转头看向书记官:“劳烦你把采棉的要求再说一遍。”书记官躬身道了声“殿下言重了”,然后便朗声说了起来:“只采完全裂开的熟棉,不掺杂半开的生棉,不损伤未授粉的花朵,不折断健康的枝丫……”楚溪客安静地听他说完,才再次开口:“依照这个要求做事,一日下来也有百文进项,六岁稚童尚能做到,诸位做不到吗?”百姓们面露愧色。楚溪客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当着众人的面,对书记官说:“今日所有人的棉花都已交过一轮,质量高低想必你心中有数,凡是掺了生棉的,不管多少,今日把钱结清,明日就不必叫他们来了——这样的人不光棉田不再录用,往后凡是官府开设的工厂、作坊、店铺,一律不用!”此话一出,不知多少人白了脸。这些人中,有些是自己动了小心思,有些原本没想使坏,但看到别人拿到了更多的钱,自己也受了影响,觉得掺杂一些生棉也无所谓,这时候,已然把肠子都悔青了。这位书记官果然是个细心的,早在名册上做了记号,这时候直接当着楚溪客的面把人名念了出来。有人一脸庆幸地回到田中,有人失魂落魄地领了钱走人,也有人懊恼地当场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唯独没有人再像老妇人那样闹事。他们已然清醒地意识到,闹事的后果不是他们能承受的。最后,那名老妇人的儿子赶过来,把她接回家中。当天下午,这家人就被武侯从小别墅中赶了出去,并除去平川城户籍,送回了夏州。这家人原本就是因为平川城的食盐便宜才从夏州搬来的,并非在平川城最困难的时期前来支援,更没有参与建城,按规矩应该在城外的村子落户垦荒,结果他们精明地贿赂了办理户籍的官吏,这才落到了城内。事情被挖出来之后,不光那个受贿的官吏,所有在类似的事情上中饱私囊的官员都被揪出来,就地免职,永不录用。一时间,平川城中人人自危。***“好像有点矫枉过正了。”楚溪客略显懊恼。他不愿姑息养奸的想法没错,可是现在城中的气氛明显有些不对,仿佛百姓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仅仅因为一兜棉花,就要把那家人赶走。甚至,在长安细作的刻意引导下,城中一下子涌现出许多不好的言论——“看着吧,这家人被赶走不会是个例,很快就会轮到下一家。”“平川王这是卸磨杀驴呢!需要人的时候分房子分地把人骗过来,如今不需要了就想方设法要赶走。”“鱼(希1椟伽单单是赶走的话还算幸运的,就怕往后会有更残酷的手段哦!”“平川王还能杀人不成?”“怎么不能?忘了他刚来的那俩月,莫名消失的那几家富户了吗?”“……”一时间,流言越传越离谱。有人尚能保持清醒,知道楚溪客为平川、为百姓做了什么;但也不乏那些升米恩斗米仇的人,明明因为政策扶持拿到了一文钱,却还要怨恨官府为何不给他十文。于是乎,平川城内外对楚溪客的评价出现了两极分化。也有一些从别处落户而来的百姓受了流言的影响,忐忑不安,生怕下一个被赶走的会是自家。倘若只是自己被误会,楚溪客还没有这么气恼,在百姓中散播恐惧情绪,他就不能忍了。楚溪客:“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得反击。”“无非是长安来的细作,抓起来杀掉就好。”贺兰康道。姜纾摇摇头:“没有这么简单,或许那位就等着我们杀人灭口,好借题发挥。”楚溪客气得直捶沙包:“那天本来就是那个老妇人道德绑架,带坏风气,怎么到头来反而成了我‘卸磨杀驴’?”“那就把真相告诉他们。”钟离东曦郑重道:“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也让那些新落户的百姓知道,只要踏踏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做人,就不用担心被赶走。”楚溪客眨了眨眼:“怎么说,贴告示吗?”可是,很多百姓都不识字啊!难不成要专门安排一个人走街串巷地念吗?还是重启“平康坊大妈计划”?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现在“大妈”们都成了楚记的核心成员,有着各自负责的岗位,突然把她们调出来做这种事,还挺浪费的。其实,楚溪客并不确定他这个“平川王”的头衔公信力还剩多少,就算满大街贴告示,有几个人会看,看的人中又有几个愿意相信?“如果有电视就好了,来个新闻联播或今日说法,一日三餐循环播放,看的人多了自然而然就传播开来了。”“歌谣、小令、打油诗,都是百姓们容易理解的方式。”姜纾道,“或者参军戏也不错,崽崽不是很喜欢吗?”楚溪客眼睛一亮:“我想到办法了!”***三天后……“你看过了吗?”“我都看三遍了!”“我也看三遍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我早就跟你说,那天我就在棉田,凡是踏踏实实做事的,哪一个被赶走了?”“害,我这不是吓怕了嘛!”“对了,今日是不是轮到东二区演了?我想再看一遍。”“一起一起,我也要再去瞅瞅!”“……”两个人一路说着话,脚下不停,直奔东二区,生怕去晚了就占不到位置了。平川城,东二区。十字街口原本就有个用来观看演出、举行活动的“文化广场”,这时候刚好利用起来,搭上舞台,演起了改良版的“参军戏”。这个时代正宗的参军戏更像双人相声,一唱一和间讽喻时事。楚溪客为了更好地展现当时的情形,利用参军戏这个壳子,排了一出小品,在符合事实逻辑的前提下,有包袱,有泪点,还有新奇的舞台设计和服装搭配,加上演员生动的表演,一下子就吸引了百姓们的目光。只演了一场,就轰动了平川城的大街小巷。第一场,百姓们只是瞧热闹,谈论的话题也是围绕在这种新奇的形式上;第二场,楚溪客安排的“水军”上场了,开始把众人的关注点引到内容上。演到第三场,便有“自来水”出现了。最初是那日亲眼见证了棉田事件的采棉人。前段时间气氛紧张,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出面说话。这时候,借着参军戏的由头,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当时我就在现场”,顿时就能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原本默默无闻的人,陡然间成为人群中的焦点,谁不羡慕呢?于是,越来越多的亲历者站出来,还原了当日的情形。这下,百姓们才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幕后黑手不甘心,依旧暗中散播“不过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全家就被赶走”的恐慌。紧接着,楚溪客就颁布了一则诏令——首先说明,只要拿到平川户籍就人人平等,并没有什么“新平川人”、“老平川人”的区别。其次,明确列出做出哪些事才会被取消户籍,彻底消除百姓们的恐慌情绪。这下,再有人说“指不定哪天就轮到你们家了”,百姓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怼:“我家一不卖国,二不泄密,小偷小摸都不会,担心个锤子哦!”当这种积极的情绪在百姓中蔓延开来,贺兰康手下的特种兵方才使出雷霆手段。那些躲在暗处搅弄风云的长安细作一个个被揪出来,捆起来游街示众。之所以会游街,就是为了让百姓们看清楚,这些他们曾经的“好邻居”、“好兄弟”,打着为他们好的旗号给他们出谋划策,其实只是为了利用他们而已。不知道多少人幡然醒悟,庆幸自己没有着了歹人的道,更多的人相互告诫,可不能再傻乎乎地被人利用。历经此事,平川百姓的防范意识嗖地一下拔高了一大截。《棉田记》还在上演,不过,已经从原本单纯的“说明真相”渐渐演化成了真正有血有肉有温情的故事,还是连续不断的折子戏。百姓们也渐渐知道了他们关心的那些人物的结局。比如,那位做事稳妥又富有同情心的书记官,后来被平川王殿下推荐到户部,从一个九品小吏一跃成为天子近臣。甚至,多年以后《棉田记》继续上演,这位彼时的小吏已然在金銮殿上位列首辅。还有那个父亲战死,母亲改嫁,和祖母相依为命的采棉小童,因为平川王殿下一句“草棚中缺个添水的”,书记官便理解了其中的言外之意,把那个瘦弱的孩子提拔为“添水小工”。这位“添水小工”见识到了平川军的威武,从此立志成为大将军,多年之后,他真的做到了。并且,他还主动放弃了去长安做大官的机会,一生都驻守在平川城,护佑着这方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