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往年, 这样的大雪落在西北,让人想到的只有灾害、饿殍和死亡,绝不会有人悠闲赏雪。今年的平川却大为不同, 百姓们只需要扫扫屋顶,把柴火与煤炭放进柴房, 以免受潮, 剩下的就是烧着暖炕,钻着被窝,磕着甜瓜子,悠闲猫冬了。不过, 这种窝在家里的日子没过多久,很快, 平川城就有了新鲜事——平川书院要办画展啦!说起平川书院,早在建造王城的时候就盖好了, 就在朱雀门西北,紧挨着六部衙门。只是, 一直到现在,也没正式开起来。“平川王殿下说了, 这个书院是给平川的年轻人留作后路的。明年长安不是要加开恩科吗?咱们平川的读书人肯定要走出去一些,剩下的, 不擅长或者不喜欢读书的, 就可以来平川书院学手艺,将来也好有一技之长。”一位仿佛对楚溪客十分了解的百姓一路对前来做客的亲朋好友介绍着,然后,从楚溪客旁边经过……楚溪客穿着小棉袄, 戴着兔皮帽, 耳朵上还挂了个绣着小猫头的棉口罩, 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上去确实和寻常人家的小郎君没什么不同。严子君玩笑般说:“崽崽真打算开书院?这是要和太学抢人了?”楚溪客连忙摇了摇头:“平川书院和太学不同,更像是一个专科性质的‘技能学院’,教教织布啊,制盐啊,采矿啊,雕刻砚台啊之类的。”季清臣轻笑一声:“技能学院?这个想法倒是不错。不过,织布、雕砚倒还好,制盐、采矿也要教吗?不怕方子泄露出去,断了平川的财路?”“等到他们学成出师,少说也要三年五载了,那时候平川应该已经缓过来了,就不必抠抠搜搜地扒着一两个盐湖了,更重要的是能为平川、不对,整个大昭做贡献的人才。”当着两位太学博士的面,楚溪客难得说了两句场面话。在场的大佬齐齐挑了挑眉。季清臣丢给姜纾一个眼神:教得不错。姜纾勾了勾唇,矜持地骄傲着。严子君轻叹一声,道:“如果当真是另一个‘太学’就好了。”此话一出,姜纾和季清臣双双沉默了,彼此眼底都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一众小辈落在后面,悄悄说小话。波斯同学小声问:“为何不能开另一个太学?”黄瑜低声解释:“太学招收的是将来能‘治国平天下’的人才,都是天子门生,平川贸然开一个太学,难不成想要造反吗?”波斯同学连忙捂住他的嘴,他娘亲说了,在大昭“造反”这两个字千万不能随便说,后果很严重!之后,虽然很快换了话题,但这件事已然在众人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一声锣响,画展正式开始。紧闭的格扇窗同一时间开启,一盏盏吊灯燃起来,柔和的灯光刚好照亮了墙上的书画。一幅幅卷轴错落悬挂着,看似毫无章法,却又奇妙地烘托出别样的意境。比如,那幅《牧童黄牛图》,旁边依次悬挂着《穿花蛱蝶图》、《小园香径图》和《黄昏采菊图》,一幅幅连下来,似乎讲述着一个完整的故事。屋子里的布置也非常奇特,除了简约的吊灯,连桌椅、帷幔都没有,墙壁也是光秃秃的,只有书画,一旦跨过门槛,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画作上了。内行人渐渐看出了门道,不由感叹主办人的巧思。有一个从洛阳来的年轻学子,千里迢迢过来,把自己的画作交给了主办人。其实,即便交上去了他也没抱什么希望,因为他从前不是没有向长安、洛阳等地的大人物们递过拜帖,然而,他一来没有名师教导,二来作品风格独特,因此处处碰壁。这次来平川也是想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若不行,就放弃专攻绘画,听家里人的话去考科举。他以为自己的画会被挂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于是进门之后第一反应就是从最偏僻的地方找起。然后,傻眼了。哪里是“最偏僻的地方”?屋子里,走廊中,甚至窗棂上都挂着一幅幅书画,每一幅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每幅画作前面都站满了人。走近一看,学子更为惊讶。这些书画的位置根本不是依据名气决定的,而是各自的题材或意境。最让他动容的是,他那幅隐晦地讽刺去岁雪灾朝廷不作为的画作——《树倒鸦死图》,竟然有人读懂了,并且和一首极有气势的边塞诗挂在了一起。学子激动地走过去,看到几位气质不凡的郎君正站在画作前品评。第一位郎君缓缓言道:“这位后生颇有想法,若加以培养,日后必成大器。”第二位郎君语调温和:“忘书兄如何判断这是个后生?这等沧桑之感,更像位历经人世艰辛的老叟。”第三位郎君声音清冷:“境界虽沧桑,笔触却稚嫩,入门不会超过十年。”第二位郎君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转头看向第一位郎君:“忘书,是这样吗?”不等第一位郎君说话,第三位郎君就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严子君,你也差不多点儿。”三个人说笑着走远了,洛阳学子傻在原地。姜忘书,严子君,还有第二个疑似季清臣的郎君,这三个人无疑是太学、不,当今文坛上数得上名号的人物!他们……夸他的……画了?今日份的惊喜,远远不止于此。第一天画展结束,主办方直接公布了当日的“官方遴选奖”和“百姓最喜爱的佳作”两个奖项。《树倒鸦死图》就在其中,而且是更为专业的“官方遴选”。这位洛阳学子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整个人仿佛陷在云雾之中,就觉得像是做梦一样。直到亲手摸到那块细腻莹润的砚台,他才终于有了一些真实感。看着主席台上那些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缘得见的大人物,年轻学子握着砚台的手紧了紧。真正热爱的事,即便路途曲折了些,也要坚持下去。颁完“官方遴选奖”,还有“百姓最喜爱的佳作”,这个就比较有趣了。凡是前来参观的百姓,进门的时候都拿到了一个投票牌,只要看到喜欢的作品就可以投上一票。原本很多百姓就是过来瞧瞧热闹,画看不懂,就觉得吧,这种走来走去、假装欣赏的感觉真不赖。走累了就到院中的小亭子里歇一会儿,有暖烘烘的小火炉,还能喝上一盏免费的香饮子。尤其是,还能投票!从前他们遇到这些读书人都是躲着走的,生怕自己身上的泥点子弄脏了人家的学子袍,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机会给他们投票。怀着某种敬畏的心态,百姓们选择起来异常谨慎,很多人都是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才下定决心把票投给谁。获奖的作品五花八门,有充满野趣的《牧童黄牛图》,也有意境深远的《华山论道》。颁奖的时候,百姓们都过来围观,看到自己选中的作品被念出来,大伙齐齐欢呼起来。那些创作者原本心里还挺不是滋味,觉得自己的作品被“亵渎”了,然而此刻,对上一双双善意的目光,看着百姓们淳朴的笑脸,很多人的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画画是为了什么?孤芳自赏吗?还是借此成名?倘若能画出让那些“不懂画”的人都喜欢的作品,是不是也是另一种意义的成功?后世研究表明,就是从这一年起,大昭国画的创作风潮开始发生转变——从前是树立一个权威,一窝蜂地模仿;自此之后,衍生出不同的流派,百家争鸣,各自繁荣。有一对年轻夫妻,原本是闲来无事带着娃娃过来逛着玩的。回家的路上,娃娃突然说:“我也要好好练习书画,将来请平川王殿下也把我的画挂在这里。”男人笑着说:“学书画有何用,能赚钱吗,能做官吗?”孩童想了想,说:“暂时不知道,但是,这个画展可是平川王殿下办的,既然平川王殿下能办,肯定有用。”男人觉得有道理,哈哈一笑:“那就学吧!”好在,如今他们吃得饱,穿得暖,夫妻两个都在棉纺厂工作,赚来的银钱给孩子买些画纸颜料还是够的。这一日,产生类似想法的孩童有很多,开明的父母也不止这一对。可以想象,不久的将来,平川城的风光、寻常百姓的生活、习俗与风物的变化,乃至大昭的大好河山,都会借助他们的笔一一呈现给后人。这就是传承了。***画展总共持续了十日,每一日都有不同的作品展示,也会有新的作品获奖。第一日的时候,由于知道的人不多,或者即使知道也没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所以前来参观的百姓很少。自从知道可以投票后,从第二日开始,平川学院的门槛险些都要踏破了,甚至到了后面,还有一些临时赶过来的书画商人,试图就着这个热度捡个漏。总之,这场画展办得相当成功。不过,这可不是平川王殿下的最终目的。别忘了,鹿崽的“初心”可是——小钱钱。文化人的事嘛,如果太直白反倒不美了,因此楚溪客把真实的目的隐藏在了颁奖礼上。凡是参赛的作品,都会得到一个纪念品——贺兰砚。遴选出的佳作除了纪念品之外,还有全套的绘画工具——笔洗、笔架、镇纸,以及专门为绘画调色设计的“多功能砚台”,都是用贺兰石雕刻的。起初,获奖者只顾着激动了,等到静下心来,渐渐有人发现这些砚台根本不是普通的砚台,而是传说中“紫晶嵌碧玉,墨汁三日不干”的蒙恬砚啊!这下,别管参赛的没参赛的,全都不淡定了,纷纷跑到平川书院,打听这些砚台的底细。书院管事一早就得了楚溪客的交代,这时候拿出了十二分的演技:“蒙恬砚?什么蒙恬砚?听都没听过,这明明是我们平川本地传承千年的贺兰砚!”贺兰砚?传承千年?千年之前有人用毛笔吗?不过,这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搞清楚这种砚台和蒙恬砚的关系,以及……能不能多买一二三四五六个啊!于是,无数文人雅士派出亲信,四处打听,开启了寻找贺兰砚之旅。楚溪客摇身一变成了“编剧大大”,编造了一个逻辑严谨、内涵丰富、立意深远的故事,然后,一步步把这些人引进了自己编造的“剧本杀”。于是,这些人费尽千辛万苦,动用各方人脉,终于一步步发掘出贺兰砚背后的故事——一位蒙恬将军曾经的属下,在蒙恬将军去世后固执地守在贺兰山,世代以采石雕刻为生。只是,他雕刻的砚台从来不卖,刻好了就丢进黄河里,用来祭奠蒙恬将军。直到平川城建立后,当年那位副将的“后人”前来投奔,并向平川王献上了贺兰砚,方才让这一传说中的古砚重现于世。文人们感动之余,向那位“后人”提出购买的意愿,谁知,对方眉毛一竖,恶声恶气——“不卖,一个都不卖!”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这世上还有用钱买不来的东西吗?这可真是太超凡脱俗、太令人敬佩了!这么一搞,贺兰砚不仅没有沦为大路货,反而身价倍增。文人们纷纷写信,告知长安、洛阳等地的同窗好友;嗅到商机的商人们果断启程,亲自赶到平川,试图分一杯羹。就这样,人托人,最后托到了楚溪客这里。楚溪客坐在胡椅上,看着一圈目光殷切的商人,一副为难的样子:“贺兰砚啊,平川城的存货也不多啊,我还想自己留着用呢!”有那么一瞬间,商人们险些脱口而出:就您那笔狗爬字,还是不要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