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连璧坐在桥头,手里抓着鱼食,却并没有急着喂鱼。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在一同游园的祝秋和吴文巽身上。吴文巽只比祝秋大了一岁,相貌堂堂,对祝秋也很是关照,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是,看着两人那般亲昵,贺连璧的心中却没来由地恼怒起来。一连几日了,祝秋又把贺连璧晾在了一边,几乎再没有单独相处的时候。看着她对着另一人盈盈浅笑、柔声细语,贺连璧恨不得把祝秋藏起来,让祝秋只对着自己一人温柔地笑。想着,贺连璧不由得叹了口气。明明祝秋又是给她下毒又是把她软禁,她偏偏就是恨不起来她,还十分依恋她的那份温柔。她心里正不是滋味着呢,忽然看见游园说话的两人一同转头看向了自己这边,好像要往这边来。贺连璧连忙把手里的鱼食洒进池中,又故作从容地站起身来,等着两人过来。“这位便是阿贺姑娘。”祝秋一边走来,一边对吴文巽介绍着。贺连璧假惺惺地行了个礼,道:“见过吴公子。”吴文巽也回了一礼:“阿贺姑娘好。”又笑道:“方才听阿秋说起姑娘,我还不信,如今一见,方知所言不假。”阿秋?他竟这么唤她?贺连璧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不过是表哥与表妹,何必要如此亲近?“你们为什么会说起我?”贺连璧问着,看向了祝秋。祝秋微微一笑:“因为值得一提。”贺连璧才不信呢,定是因为他们看见了自己。若是没看见,只怕还不会过来同自己说话。“下月十二,我们就要一同启程去苏州,”吴文巽开口道,“阿贺姑娘可愿一起来吗?”说着,吴文巽又看了贺连璧一眼,没来由地有了些敌意。“去苏州做什么?”贺连璧瞬间警惕起来。苏州可是江南木家的地盘!“木家表弟木晖成亲,做表哥表姐的自然要去赴宴,表哥此来便是接我一同前去的,”祝秋微笑着道,“阿贺姑娘身体虚弱,独留在汉阳我也不放心。”什么不放心?分明是担心她跑了,把她拴在身边!贺连璧暗中抱怨着,却依旧故作轻松地道:“祝姑娘既如此说,那我岂有不去之理?有劳祝姑娘了。”她说着,特意留意了下吴文巽的神情,很显然,吴文巽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殷切地看着祝秋。这眼神,说没有别的心思,都没有人信。“祝姑娘……”贺连璧清了清嗓子,刚开了口要再说些什么。却不想祝秋摆了摆手,道:“我和表哥还有事要谈,就不打扰阿贺姑娘了。”说着,两人对着贺连璧一笑,便并肩离去了。贺连璧看着两人的背影,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可她只得强忍着,面带微笑地目送两人离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生气,吴文巽一来,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暴躁了。夜里,祝秋刚躺在**正要歇息,忽听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她给了绿蕊一个眼色,绿蕊便去门边道:“小姐歇下了,请明日再来……诶!”贺连璧根本不管绿蕊的话,径直闯入。绿蕊还想阻拦,却不想那边传来祝秋的声音:“是阿贺姑娘吗?”“我不想明日再来,”贺连璧道,“我就想现在见你。”“绿蕊,出去吧。”祝秋道。绿蕊无奈,只好悄悄地退了出去,还带上了门。听见门关上的声音,祝秋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披了个衣服下了床,一步一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看见贺连璧站在那里,祝秋不禁一笑,道:“我就知道是你。”“你怎么知道的?”贺连璧问。“今日在桥上,你似乎有话对我说,”祝秋说着,在卧房的小几前坐了下来,又抬眼微笑着看向贺连璧,“而且,似乎只有你有夜闯我闺房的习惯。”贺连璧一时语塞,唯有先和祝秋相对而坐。可是坐下之后,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嗯?无话可说了吗?”祝秋挑眉问着,自斟了一杯茶。“是无从开口,”贺连璧又故意咬牙恨恨地道,“阿秋。”祝秋斟茶的手顿了一下,又从容地放下茶壶,微笑着问:“你在气什么?”“我没有生气。”“你没有?”祝秋轻轻笑了,“你就差把生气二字写在脸上了。”她说着,抿了一口茶。贺连璧自然是生气的,可她也说不上来自己在气些什么。气祝秋和表哥太过亲昵吗?可人家是表兄妹,她只是一个外人,有什么可气的?想着,她想喝口水缓一缓,可手刚碰上那茶壶便又缩了回去。她一脸严肃地对祝秋道:“我想喝酒。”“嗯?”“我知道你这里有酒,”贺连璧道,“我看见过。”祝秋微微发愣,又无奈一笑:“看来,暗影派少主不止喜欢夜闯我闺房,还喜欢偷窥我闺房。”说着,她放下茶杯,起身去了一个柜子前,打开了柜门,从中取出了一坛子酒,抱到了贺连璧面前。“嘉兴女儿红,”祝秋说着,给贺连璧斟了一杯,又眼含笑意地道,“小孩子可不能贪杯哦。”可她话刚说完,贺连璧便一仰脖子把那一杯酒都喝了。她擦了擦嘴边的酒渍,故意逞能道:“我可不是小孩子。”说着,竟从祝秋手里抢过了酒坛子,又给自己满上了,又一仰脖子全干了。祝秋也不阻拦,只是默默地看着贺连璧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待到贺连璧明显喝上了头、面颊通红之时,她才开口,十分冷静地问道:“你这是借酒浇愁吗?”贺连璧摇了摇头,放下了酒杯,摇摇晃晃地爬到了祝秋身边,一把勾过她的脖子,轻启朱唇,醉醺醺地道:“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对别人那么好呀?”“什么?”祝秋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小妖女怎么突然这样撒娇?贺连璧的唇若有若无地拂过她的面颊,她的呼吸不禁有些急促起来。“你对谁都是一样好……你可不可以只对我一个人好?”贺连璧迷迷糊糊地说着,整个人都挂在了祝秋身上。“你就是在为这件事生气吗?”祝秋问。“祝姑娘,阿秋,我的好姐姐,”贺连璧胡乱叫着,根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依旧在自说自话,“你知不知道,我娘对我都没有你对我好,我晕倒了,你会守着我,守一夜,你还会给我喂药,我娘就从来没有过……当然了,我娘是不会给我下毒的,她只会打我。”贺连璧说着,傻笑了几声,才接着道:“我记得我小时候,练功不专心,我娘急了,便狠狠抽了我几鞭子。我一时没撑过去,就昏倒在山上。等我醒来,都过了一夜了,可我还是在山上,我娘却不见了,旁边一个人都没有……我娘心里只在意她的大业,她从不在意我……”贺连璧说着,眼角似乎流下两行清泪,她吸了吸鼻子,又靠在了祝秋肩膀上。祝秋轻轻叹了口气,道:“不该让你喝这么多的。小孩子喝多了,嘴又不严,没有防人之心,竟什么都说了。”说着,她轻轻拍了拍贺连璧的背,手下又找寻着穴位,想让她好受一些。贺连璧咳嗽了两声,又结结巴巴地问:“好姐姐,你是不是喜欢你表哥呀?”祝秋闭了眼,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好姐姐,你别摸我腿呀,太痒了。”贺连璧迷迷糊糊地说着,而祝秋听了,脸都快绿了。她清了清嗓子,依旧温柔地道:“我在找穴位,给你醒醒酒,你别乱动。”“唉……”贺连璧乖乖地不动弹了,又轻轻叹了口气,“这酒真好喝。”说罢,便再没了声音。祝秋感觉到自己身体一沉,很明显,是贺连璧毫无顾忌地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但祝秋没有推开她,依旧帮她揉着穴位。“我想问的话还没问,你倒自己说了一堆,”祝秋叹了口气,手上一边不停地揉着,一边说着,“你要问我的话还没个答案,你竟自己先昏睡过去了……小孩子果真不能喝酒。”祝秋说着,拨开了贺连璧被碎发掩盖的面容,仔细瞧了瞧她,柔声道:“你问我喜不喜欢我表哥,我自然是不喜欢他的了,我不会喜欢上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自然也包括他。更何况,我只把他当表哥。”说着,她顿了顿,又面带苦笑,“可我……”祝秋说着,最后那几个字已然说不出口了。她低下头去,眼里含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是痛苦,似乎又是破釜沉舟的决绝。“阿贺,你会不会……讨厌我?”贺连璧再睁眼时看见自己睡在祝秋的**并没有太过惊讶。诚如祝秋所说,她已是夜闯祝秋闺房的惯犯,在这里过夜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多,早就习惯了。“阿贺姑娘,你醒了?”这是绿蕊的声音。贺连璧撑着坐了起来,仍觉头昏脑胀的。她使劲摇了摇头,环视四周,不见祝秋,便问:“祝姑娘呢?”“我家小姐在书房,”绿蕊说着,捧来一碗醒酒汤,道,“我家小姐吩咐了,让姑娘一醒来就喝了这汤。”“哦,好。”贺连璧想也没想,就把醒酒汤接过喝了。醒酒汤的滋味可比那些药要好的多。“我家小姐还说,姑娘尽管在这里休息,”绿蕊努力保持着不流露出自己的不满来,看起来仍是恭敬无比,“有什么事只管唤我。”贺连璧看了眼绿蕊,点了点头,道:“辛苦了。”说罢,又向后一仰,躺在床榻之上沉沉睡去了。直到黄昏时分,她才彻底清醒。简单的洗漱过后,她便又急匆匆地去了祝秋的书房。夕阳下,阵阵琴声从书房中传来,悠扬哀婉。贺连璧探头一看,只见祝秋正在抚琴。贺连璧本来要进去的,可看见抚琴的祝秋一袭白衣,在夕阳下衣袂随风舞起,泛起阵阵柔光……她一时有些痴,竟不敢出声打扰了。“酒醒了?”琴声戛然而止。很明显,祝秋发现她了。“祝姑娘,”贺连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打扰了,又劳烦了你一夜,实在过意不去。”“你怎么突然间这么客气,昨夜里你可不是这样的,”祝秋看了一眼贺连璧,浅浅笑着,“进来坐吧。”贺连璧故作淡然,走进门坐了下来,道:“我都忘了我昨夜里做了什么了。”祝秋轻轻抚摸着琴弦,又陷入了回忆,她忍不住又在想喝醉酒了的贺连璧。那时的她双颊通红,眼神迷离,分外可爱。“你只需要记得,下次不要这般滥饮,就好了。”祝秋道。“你方才弹的是什么?”贺连璧问着,意图转移话题。毕竟自己把自己灌醉也着实丢人了些,万一醉了之后又做出什么丢人的举动,那就更加丢人了。堂堂暗影派少主,面子不能丢……虽然已经丢得差不多了。祝秋对贺连璧的想法心知肚明,她并没有故意同她作对,只是随意地拨弄着琴弦,答道:“是张衡《四愁诗》的调子,只可惜我还不是很熟练,弹得不好。”“你太谦虚了!”贺连璧忙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多才多艺的人,又会医术又会弹琴又会画画……我简直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少主又在奉承人了,不知这次打的是什么主意?”祝秋轻笑着打趣她,又道,“这世上自然有东西是我不会的。比如有些东西,你会,我却不会。”“比如?”贺连璧好奇地问。祝秋微微摇了摇头,对贺连璧招了招手。贺连璧连忙侧耳过来,却听祝秋轻笑着道:“我不告诉你。”说罢,祝秋便又低下头去,轻轻抚弄琴弦。贺连璧被她耍了一通,心里正有些不痛快,不服气地坐了回去。可她听着悦耳悠扬的琴声,实在不愿再打断祝秋,只好闭了嘴巴,静静地听着。而她的视线,却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她忽然很留恋此刻的宁静,这样的宁静,是她过往岁月里所没有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