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秋一个人回到了房间,推开门,随口吩咐道:“绿蕊,我想喝酒。”“喝酒?”却是贺连璧的声音,“绿蕊受伤了,已经去医治了。今夜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祝秋抬头,看见贺连璧正坐在案桌前点灯,不禁微微有些惊讶。地上干干净净,茶水也换了新的。绿蕊不在,很显然,是贺连璧收拾的。祝秋张了张口:“你还在这里。”看到她还在,祝秋安心了些许:还好,还有她。“我不在这里,在哪里呢?三件事还没了,毒也未尽解,我怎么可能走?”贺连璧说着,走到了祝秋面前,凑近了仔仔细细地去瞧她,“祝姑娘,你为什么突然想喝酒?”“喝酒压惊。”祝秋故作淡然地转过身去,掩上了门,又自顾自地来到柜子前去找酒喝。她没走,祝秋的心里安定了不少。贺连璧深表理解。刚回木府第一天就遇上这样的动乱,她的心情一定很不好。“这次是我暗影派失了分寸,我代他们向你赔礼了。”贺连璧跟在祝秋身后,说着。“乖,”祝秋微微笑着,努力柔声说道,“不要提三门,不要提暗影……今晚,这两个词我听得够多了。”祝秋说着,找出了一坛酒来,放在了案桌上。她又想找酒壶和酒杯,却没想到这屋子里没准备这些东西,便拿了个碗出来,把酒斟满,然后端起来,努力地把酒尽数灌进喉咙里。贺连璧坐在了她身侧,看她喝酒,不禁心中一动。她从未见过祝秋这般不顾形象地饮酒,就算从前在祝府偷看过一次她醉酒的模样,也未曾见过她如此不拘小节。贺连璧知道,祝秋今夜真的很累。“我也要!”看祝秋又要斟酒,贺连璧忙伸手按住了酒碗,讨要着酒。祝秋摇了摇头,将酒碗从贺连璧手下抽了出来,十分冷静地回复着她的请求:“喝一口酒,便要多喝十口解药。我是不介意少主喝酒,毕竟醉酒的少主十分可爱,只是不知少主介不介意还要多喝几碗药?”这样的震慑对贺连璧来说无疑是致命的。贺连璧默默地缩回了手去,再也不敢提半个“酒”字。祝秋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碗接着一碗地喝着闷酒,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灌醉一样。贺连璧不由得担忧起来,迫切地想要转移祝秋的注意力,便道:“你猜猜,今日我是从哪里回来的?”“哪里?”祝秋顺着贺连璧的话问着,可心思全然不在对话上。她眼睛只看着碗中的酒,恨不得醉死在酒中。怎么还没有醉?怎么还有意识?怎么脑子里还是那些乱七八糟、令人痛苦的想法?“我从府外回来的!我出木府啦!你再猜猜我是怎么出去的?”贺连璧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按住了祝秋面前的酒碗,笑眯眯地看着祝秋。祝秋抬头看了贺连璧一眼,道:“我知道你出去了,我也知道陈八和秦源被金苍堂主带走了。想来,你是骗了他们两个人,让他们带着你一起逃出了府,又伺机而动制服了两人,这才给了金苍堂主一个退去的极好的借口,把我换了回来。”说着,她趁贺连璧还没反应过来,便使劲将她手下酒碗一抽,又尽力喝了一大口。“是这样,我和他们说我是在这里潜伏着伺机而动,没有任何危险,又编了一堆话好容易才骗过了金逸。”贺连璧没想到祝秋一下子就揭了谜底,不禁有些气馁。可她还是不死心,又略带得意地问:“那你知道陈八和秦源会面临什么吗?”“什么?”祝秋问着,又喝了一口酒。她的脸色已然开始发红,目光也开始迷离。她的手紧紧握着酒碗,一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贺连璧瞬间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对祝秋道:“我吩咐下去了,让金堂主每日都给那两人十斤麻椒,两人每日必须吃完,若吃不完,还剩几斤麻椒,每人便赏几十个耳光!这两个只会嚼舌根子的猪头,我要让他们变成真正的猪头,麻到脸肿、舌头都说不出话的猪头!”祝秋听了,愣了一下,终于在今夜又难得地笑了:“少主果然狠辣,这样的法子竟也能想得出来。”贺连璧看着祝秋这副模样,不禁心中一动。“你笑了,”她伸出手去握住了祝秋的手,又咬牙挤出一句话,“他们活该。”祝秋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睛,盯着碗中的酒出神。“我折磨他们,是为了你。好姐姐,我知道,你在木府也受了很多的苦。”祝秋听了这话,抬眼看向贺连璧,苦笑一声:“苦?这算什么苦呢?这些风言风语,若能打击到我,那我也未免太过脆弱了。”她说着,又饮了一口酒,红着眼睛道了一句:“阿贺……”“我在。”祝秋放下了酒碗,望着贺连璧的眼睛,伸出手去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问她:“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是什么?”“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需要我,我仿佛是多余的存在,”她说着,手指从她面颊上一路滑下,在她项颈之间停住,轻轻地摩擦着,仿佛要擦出火来,“我在木府,是多余的,也是让人眼红的,一个姓祝的寄人篱下,竟然还学去了木家的医术?我在祝府,也是多余的,他们似乎是防着我,不肯教我祝家的功法……我看重三门,可我于三门来说,却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一个尴尬的存在……”木家的亲人对她好,但木家的其他人却眼红她、排挤她,大难当头之时,她就是一个不重要的祝家小姐;祝家,说起来似乎只是给了她一点血脉,便再无其他。她身处三门,看似风光,可又仿佛被三门抛弃了一样,找不到任何归属感。吴文巽倒是满心地要给她一个归宿,可她明白,那并非她所愿。贺连璧看着祝秋的眼睛,感受着她那不安分的手,心中砰砰直跳。看着祝秋似乎含泪的眸子,她忙开口安慰道:“你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你行医济世,不知多少人感念着你;你给了那些无处可去的游侠一个归处,不知多少人感激着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一直都是。”说话间,两人不知不觉已靠得极近。祝秋的手指灵巧地替贺连璧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让自己可以把她那明艳的面容看得更清。贺连璧感受到了祝秋温热的气息,她望着她温柔如水的眸子,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了。“阿贺,”她轻声问道,“你需要我么?”贺连璧看着她的眼睛,一时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陷了进去。那里似乎是一个温柔的陷阱,她想逃,可却不知该如何逃脱。“祝姑娘,好姐姐,”贺连璧颤声道,“你别这么看着我。”“为什么?”祝秋问着,不觉又凑近了几分。“我怕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住什么?”“控制不住……这样……”她说着,眼睛不自觉地移向了她娇艳水润的唇,那里还残存着酒的香气。她想喝酒了,她一直是想喝酒的,而那里残存的酒气让她着迷。她想,这次只尝一点,应当不会醉死过去吧?可就在双唇轻轻触碰的那一刹那,她便已经知道自己又注定沉醉其中了,一如既往。她贪婪地从她口中夺取着酒,却无可避免地沉醉在那温柔的陷阱里,身体想用力却用不上力,最后只得软软地靠在了自己唯一能找到的同样柔软的支撑物上。她似乎听见被夺酒的那人发出了一声难得魅惑的呜咽,这抗议钻入她耳中,却把她的神志拉回。“姐姐……”她微微离开她,微微喘着气,面颊通红。她知道自己冒犯她了,唯有唤一句“姐姐”来讨饶。“第二件事……”祝秋望着贺连璧的眼睛,手轻轻揽过她的腰。她眼里的渴望被酒水点燃,却不思清冽的泉水,反而期待着有一把火能将她彻底焚尽。第二件事,答应她三件事中的第二件事。“不要停。”祝秋说着,眼神迷离。她醉了,她真的醉了,不然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不会说出自己如今内心最真实的渴望。她该在开始喝酒的时候就把贺连璧赶出屋子的,不该贪图那一时的清净心安让她留下……如今是想静也静不了了。贺连璧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祝秋见了,闭了眼睛,低下头来,轻轻顶着她额头,蹭着她的鼻尖……“你喜欢我,”祝秋似乎在轻笑,借着酒劲,十分笃定地说着,“你需要我。”贺连璧脑中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她的心事被骤然戳破,可她并没有半点难堪,反而因这满怀缠绵心事终于有了可以倾泻的出口而欣喜若狂。“我喜欢你,我需要你……”贺连璧重复着祝秋的话,手忙脚乱地用行动表现着这句话。就算两个人是死敌又如何,她只知道在此刻,她迫不及待地想拥有她,因为她喜欢她,她需要她。酒碗跌落,洒了一地的酒,从案桌直到床帷。窗子似乎没有关好,一阵阵风引得床幔摇动。祝秋似乎是有些冷,又似乎是有些疼,她皱了下眉却又温柔地笑着,道:“小孩子家家,没轻没重的。”贺连璧有些愣,却在一恍神间便如同被水打落的小舟一般沉入了水底。她如同溺水者一般渴求着更多新鲜的空气,而祝秋是她唯一的救星。祝秋的确和从前一样,仿佛在为她医治什么,温柔地按揉着穴位。檀中、鸠尾、巨阙、气海、关元、曲骨……每一处穴位都让她想要探索,就如同她一开始学医那样。贺连璧不怕疼,却怕痒。一怕痒,就会讨饶;一讨饶,便是满口的“姐姐”。她长了十七岁,活了十七年,喊“姐姐”的次数,都不及这一时片刻。“果然,少主只有在有求于人时才会唤一声‘姐姐’。”“姐姐……”纵使前面是万丈深渊,也义无反顾;明知是剧毒的鸩酒,也会毫不犹豫地饮下。风浪到来之前,唯有相依取暖,即使两人心知肚明,她们中间的鸿沟难以填平,但片刻的温情已是这世间少有的光。不论这是烛火之明还是日月之辉,只要是光,那就不妨尝试着去追寻,哪怕片刻也好。哪怕片刻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