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木云不是你杀的,”灰鸠问,“她究竟因何而死?”“许是自尽吧,”贺无名苦笑着摇了摇头,“因我曾立誓不能踏入汉阳,所以,我拦住了奔丧的木清。”灰鸠脸一沉:“木家老贼?”贺无名说着,眼里尽是凄苦之情:“木清说,他在云姐姐去世前几天,曾收到一封信,看起来不像是从祝府发出来的,因为在那信里,提到了秘笈,什么卫氏孤本之类的话。云姐姐在信里说,一切皆因秘笈而起,这秘笈牵扯到了三门的陈年往事,三门因为这秘笈有负于我,她费尽心思,终于从祝经那里把秘笈偷了回来,把秘笈藏了起来,留给对的人。她说,她知道自己做下了这样的事情,时日无多,只有两个愿望,一是希望木清好好照顾秋儿,让她远离祝经;二是,”贺无名说着,闭了眼睛,接着道,“求木清不要伤我。”“她说,三门有太多对不起我的地方,我虽屠了吴家,却也是因祝经算计。她求木清,不要伤我……”贺无名说着,失声痛哭。“我恨祝经,我恨三门!若不是他们,我和云姐姐,又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婉儿啊……”灰鸠听了,长叹一口气,心疼地把徒儿抱进了自己的怀里。他感觉到贺无名此刻的精神着实不太稳定,他又回想起了从前师父说过的一些话,便更是感慨万千。想着,灰鸠又开始愤恨起木清来。“这倒是你一向的脾性。”灰鸠恨恨地想着。只是灰鸠不知道,在木云去世四年之后,祝经便莫名其妙地去世了。祝经英年早逝,江湖中人为之痛惜。而在祝经之死中,木清也扮演了一定的角色。毕竟,祝经害死了他的两个女儿。“师父,”贺无名满脸泪痕,又开口问,“那秘笈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何会牵扯到三门?为什么,这秘笈会引起这样的祸事?”灰鸠神情一变,一时语塞。半晌,他才开了口,岔开话题,问:“那连璧那丫头是怎么回事?”“连璧……”贺无名喃喃念着,又陷入了回忆。那年,木云去世,她一度癫狂,滞留在外数月而不曾回到贺兰。癫狂时,她满脑子都是那个在乱葬岗的夜晚,以及木云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她时的场面……等到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然在离贺兰山不远的一个小镇上了,她的怀里还多了一个孩子。她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如今听不得孩子的哭声,大概是孩子的哭声扰乱了她的心智,又或者是孩子的哭声唤回了她的一丝清明……但她不怎么在意这些了,怀里的孩子只是她神志不清醒时犯下的错罢了。她随手抓住了一个躲在一旁的路人,问她孩子的来历。路人瑟瑟发抖,指了指不远处的青楼。贺无名当即抛开路人,抱着孩子闯入青楼,问:“这谁的孩子?出来认领一下!”并没有人应答,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地看着她。贺无名并不打算多做停留,她把孩子随手搁在桌子上,转身便要走。可她刚要出门,却听见了孩子的哭声,以及一个女子微弱又无奈的叹息:“好容易甩开这拖油瓶,怎么又回来了?”贺无名听了,登时怒从心起。她的女儿,她想见却不得见,这青楼女子却巴不得把自己的孩子丢开!她登时对这孩子生了几分怜惜之情,转身又抱起了孩子,根据方才声音传来的方位如鬼魅般迅速走到了一个风尘女子面前,然后狠狠地挥了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那女子的脸上:“你不配做她的母亲。”女子一愣,脸上火辣辣的疼,回过神来时,贺无名已经抱着孩子飘然离去了。贺无名紧紧抱着孩子,感受着那孩子的体温,心中感慨万千。“你被人抛弃,我也失去了所有爱我之人……不如从今以后,你我相依为命,我们……”贺无名心想,眼眶不自觉地泛红了,“我们母女俩,有个照应。”她把孩子抱回了贺兰山,萧家夫妇便迎上来看。萧家夫妇虽有个雁门堂,但他们平日里还是住在贺兰山,干着制砚的老本行。他们见了孩子有些惊异,问:“这是……?”“这是我的孩子。”贺无名道。萧家夫妇算了算时间,她离开快一年,回来带个这么大的孩子,也不是不可能。可能,孩子在贺兰山就有了?“孩子有名字了吗?”萧家夫妇又问。贺无名想了一想,似有些出神:“连璧,日月若连璧,贺连璧。”“好名字,”萧家女人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道,“以后,连璧可以和我的孩子们一处受教了。”萧家夫妇看起来并不像暗影派的人,倒还像以前一样,是个精于算计的商户,身上也有着各种自私自利的小毛病。但有一点,他们对孩子是极好的。不论是萧家兄妹,还是贺连璧,或者是后来的夜枫……他们都和善地对待这些孩子,把这些孩子当作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般教养。贺无名一开始也是极为疼惜贺连璧的,在贺连璧很小的时候,她整日抱着贺连璧,生怕贺连璧磕碰到哪里。她常常会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想自己的女儿在她这么大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终于有一天,贺无名教贺连璧学武,一切就开始发生变化了。贺连璧着实不是什么武学奇才,她身上毕竟没有流淌着贺无名的血。贺无名自小一天之内便可轻松学会的武功,在贺连璧这里往往要花上半年不止。这也罢了,毕竟不是人人都像贺无名那样,是天生的武学奇才。贺无名没有办法,她对贺连璧寄予厚望,她不想让贺连璧连武功都不会,便只得管教严一些。于是,贺兰山的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变成贺无名突然训练贺连璧的场所。而贺连璧资质庸常,便常常只有被打的份。可若仅仅是训练时的动武便也罢了。贺连璧自小在某些事上的表现,却是令她失望至极――贺连璧让她想起了年少的自己。一样的天真,一样的软弱……尤其是贺连璧在贺无名面前的时候,乖巧的贺连璧总是让贺无名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天真懵懂但娴静乖巧的公孙婉。她恨从前的自己,生性愚笨、软弱无能……终于,那一天,贺无名已然忘记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贺连璧再次让她想起了从前的自己。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她当即失去理智,暴戾无常。等她清醒后,却见到贺连璧缩在角落里,一身的伤,不安又委屈。“娘……”贺连璧委屈地唤了一声。贺无名一时愣住,她忽然想起了她最后一次见木云的场景。那次她本可以带走祝秋,可是她没有,因为她发现,在她失控的时候,她甚至会去伤害自己心爱的人。疯癫的她不配拥有任何温情。“滚……”贺无名从口中轻轻吐出这一个字来。她想让贺连璧离她远一些,不要再给她伤害她的机会了。她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有时贺连璧只是犯了个小错,她都会血气上涌想要动手,有时她真的动手了。她故意疏远贺连璧,甚至直接了当地同贺连璧说为了安全让她离自己远一点,她还在贺连璧刚刚十四岁的时候,就急不可耐地把贺连璧打发去了雁门堂……彼时萧家夫妇已经去世了。可贺无名没想到,贺连璧是如此的执着。不论她做了什么,贺连璧依旧那样乖巧听话。贺连璧见母亲疏远她又严苛地对待她,便想尽方法来讨好她。为了她去抢了一车荔枝,为了她不惜潜入祝府……当贺无名听夜枫说出这一句的时候,她吓坏了。她心中有种很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她想让两个女儿都平安无事。于是她在江湖上放出狠话,想吓一吓祝秋,让祝秋放出贺连璧,赶紧结束这场闹剧。却没想到祝秋太过看重三门,彼时的她不想让三门落人口实,便一直没有放人。贺连璧便一直留在了祝府,还和祝秋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当贺连璧亲口告诉贺无名这一切的时候,贺无名当即崩溃了。她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或许是一切太过眼熟,太像她从前的故事了。只是,这次,故事的主人公是她的两个女儿,她放在心头的两个女儿。她也已经预料到,这个故事的结局也不会好。毕竟三门还是那个三门,而江湖上也多了暗影。于是,她又失控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暴戾,每一击似是都用尽了全力。直到贺连璧从长梯上滚落,她心中一痛,这才稍稍清醒了一些。“废物!”她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她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的云姐姐,也恨自己竟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女儿重蹈覆辙。她就是个废物。贺连璧从梦中惊醒,她大汗淋漓,喘着粗气。身侧的祝秋连忙起身,关切地抱住了贺连璧,轻拍她背,柔声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梦见我……梦见教主打我了。”贺连璧的声音都在发抖。“没事,我在。”祝秋柔声安抚着贺连璧,却不自觉地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祝秋想,若是她的母亲还在,定能好好安抚她的阿贺。母亲最会安慰人了,以前和母亲在一起时,便觉安心。而她的父亲就不一样了,祝经对待她仿佛一个陌生人。尤其是在她母亲死后,她甚至觉得父亲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仇人。祝经的确对祝秋感情复杂。一方面,祝秋是他唯一的血脉;另一方面,祝秋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像她。他常常看着祝秋,明明看的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的心里却生出了几分畏惧。祝秋的容貌像极了公孙婉,但她的神情则像极了木云。尤其是祝秋拿眼睛看他的时候,祝经总能想到木云临死前瞧着他的眼神。他没想到木云烈性至此。木云对他说的话至今犹在耳畔:“为了这帛书,你毁了婉儿,搭上了我姐姐一家的命,现在又要杀了我吗?我不怕你,我的命,你尽管来取,反正我也不想活了。祝经,相信我,你我都不得好死。”想到木云,祝经不禁恨得牙痒。那般难学的武林秘籍竟然就被木云轻易盗走,他甚至还没摸出个头绪来,帛书便不在了。祝经心想,若不是木云,他只怕早已练成武功称霸江湖了。想着,他又看了看祝秋,心里怒火又起。他恨恨地拿起了剑,在庭院中随意比划着、发泄着,正卖力时,却听见祝秋稚嫩的声音响起:“父亲,你还未稳下内力便舞剑,容易出问题的。”祝经一愣,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这般轻易地就看出了他耍练中的疏漏之处。祝经想了想,随意舞了一套普通的剑法,然后冲祝秋招了招手,扔给她一把木剑,道:“你试试。”彼时祝秋倒也不怵,接过木剑便有模有样地耍练起来。小孩子身体灵活柔软,一套剑法看了一遍,竟把动作记住了一大半,做起来也轻松许多。“还好她没有内力。”这是祝经的第一个念头。“贺无名还活着,若她有一天见了生身母亲,又会做什么?看她样子,其资质怕是不在贺无名之下。万一她学了武又吃里扒外反咬我祝家一口,那我祝家怕是无人能匹敌。”祝经心想。于是,祝经从祝秋手里夺过了木剑,狠狠地把木剑摔成两节,又死死掐住了祝秋的脖颈,命令道:“从今后,不许来练武场。”祝秋吓坏了,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她怕父亲像逼死母亲那样,让自己也死于非命。从那以后,祝经便再未和祝秋多说过一句话。直到祝经莫名其妙去世那天,他在病榻上才给祝秋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一句不许她学祝家家传武功的话。祝秋一个天生的武学奇才,便这样被限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