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云早就知道公孙婉的武功是卫氏独门的武功了。自她看到祝经衣服里的线索时,她便确信无疑。她从小是听着父亲的故事长大的,在那个故事里,卫氏的秘笈早已被毁,可当她发现卫氏在世上还有公孙婉这个传人的时候,她便意识到不对了。她知道有人说了谎,而且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说谎的只能是三门。公孙婉很显然不知道自己练的武功是什么,但她很显然也知道这不能外传,再加上祝经衣服里藏的那些线索……木云已有了一个大概的方向了。所以,木云在藏起帛书前,才会给木清写那样的一封信。祝秋站在屋外窗边,脑子里仿佛一团乱麻。听着灰鸠的声音,她眼前出现了许多人影,有她念念不忘的温柔的母亲,有她阴损卑鄙的父亲,还有那个一身暗红、戴着鬼面具的女子。他们的身影在她眼前交织着,越来越快、越来越乱……等祝秋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里灰鸠还在和木清说话,声音里尽是悲凉。可祝秋却不想再听了,她只想逃,然后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噩梦罢了。“是假的,”祝秋在心中这样对自己道,“一定是假的。我的生母乃是木家的小女儿,她温柔端庄,才不是什么残忍暴戾的暗影教主!”“定是灰鸠前辈故意离间我和外公,”祝秋心想,“我怎么可能是暗影教主的女儿?若真是如此,我娘她凭什么养我?贺无名可是杀了姨母的人!若她真是我母亲,我又为何从小到大从未见过那暗影教主?为何在暗影宫的时候,她也并未同我相认?是了,定是灰鸠前辈故意这么说的。”她极力忽视着灰鸠话中确凿的证据,只是不住地找着借口,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假的。她的母亲是木云。她一度因为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祝家的血而恶心自己、厌弃自己,可每当她一想到自己的生母是那个温婉却坚韧的女子,她内心的厌恶便会淡下几分。她一度认为,母亲是她心中最美好的存在,也是自己没有那么糟糕的原因。而如今,她却听见灰鸠对她外公说,她真正的母亲是江湖上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心狠手辣之辈?不,不可能。那个女人反复无常、冷酷无情,贺连璧就算不是她亲生,在她身边侍奉多年,她却打骂起来毫不留情……这样的人,这样的疯子,怎么可能是她的母亲?她不配!想着,她竟渐渐平静了下来,仿佛看透了一切――这些都是灰鸠的谎言。她现在出奇的平静,不同寻常的平静。可她这边刚刚整理好思绪,屋里却已经大打出手了。似乎是灰鸠先威胁木清要把真相公之于众,然后木清喊了一句:“你找死!”两人便打起来了。灰鸠和木清迟早有这一战,新仇旧怨加在一起,两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各自用尽了毕生绝学。“咣”的一声,窗户不知被谁打破,窗边的祝秋便暴露在了两人眼前。有人听到了这边房间里的响动,连忙高呼“暗影来犯”,成群结队地向这边房间里而来。“秋儿!”两人看见祝秋,同时惊呼出声。惊呼过后,便是同样的不知所措。祝秋却只是站在那里,如往常一般的神色,对灰鸠道:“前辈,三门子弟将至,你只怕难以以少胜多,不如早些退去,待来年洛阳再见,也不迟。”灰鸠看到祝秋这样的神色,一时竟拿不准祝秋是听见了实情还是没听见……但无论如何,祝秋的反应已正常镇定到有些反常了。“丫头,”灰鸠笑了笑,道,“不知你信不信,但老夫今日看了你们三门子弟围攻的功夫,只怕还不能困住老夫。”“师弟,你口气也未免太大了些。”木清沉吟一声,根本不给灰鸠反应的机会,挥着木杖便打了上去。灰鸠一个转身轻松躲过,那木杖狠狠落在了案桌上,案桌便被敲成了碎片。祝秋小时候是试着拿起过那木杖的,她知道那木杖重的很。虽然看那案桌被毁成那样,只怕她外公也没有用许多力气。或许不是故意未用尽全力,而是他只能用这么多力气了。木清老矣。这多日的劳累,已渐渐让他体力不支。在面对灰鸠时,他用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却还是不如预期,并未重伤灰鸠。所幸来救援的三门子弟及时赶到,才让他歇了一口气。祝秋不失时机地上来立在了木清身边,唤了一句“外公”,又道:“外公放心,不会有事的。”“秋儿?”木清唤了一声,满眼尽是狐疑。他实在看不透这个一直以来自己视为外孙女的姑娘心里在想些什么。按当时的情况来看,她应当是听见了。“他今天不能离开这里。”木清咬了咬牙。陈年往事一直困扰着他,更何况方才灰鸠竟威胁说要将当年真相公诸于世?灰鸠,不除不行了。半眉和绿蕊在此时也进来帮忙。看灰鸠要逃出去,半眉连忙要去追,却不想这边祝秋突然唤了一句:“绿蕊,半眉大侠,还请过来护卫我外公。”半眉一愣,他有些不解,现在的木清看起来倒是不需要护卫,当务之急很显然是追击灰鸠。可半眉却还是停下了脚步,围到了祝秋跟前,因为祝秋是他的主君。“秋儿,你!”木清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他看得出来祝秋把半眉和绿蕊叫过来,并不是为了护卫他,“半眉、绿蕊,速去追击那贼人!”半眉犹豫了一下,可终究没有离开。绿蕊更是直接来到了祝秋面前,帮着祝秋搀扶木清。“外公,”祝秋似乎在微微笑着,她轻声说道,“我是祝家的主君,他们是祝家的门人。他们自然是听我的。”这话说得虽轻,但却好似有千斤重。木清听明白了,她在示威。祝秋这些年虽不会武功,不能以武服众,但她广施恩德、招揽人心,又尽心打理祝家事务,早就让祝家门人心悦诚服。不然,当日集会,她就算说得再精彩,祝家门人只怕也不会那样轻易让她一个女流之辈做祝家的主君。她在祝家的威望,是木清比不了的。祝秋以前觉得,自己做那些事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三门。可如今看来,那些事情似乎都是为了她自己做的,她甚至要以这些作为资本来阻挡三门对她的不利之举。她的外公,想剥夺她好容易才争取来的号令一门的机会,把她和她奇奇怪怪的武功藏起来?休想!她想堂堂正正行于世间,以祝秋之名行于世间。在日后的江湖传说中提及她的时候,人们不会称她为“祝经唯一的女儿”或是“某某某的夫人”,人们会称她一句“祝家主君祝秋”,或是更高明的称呼“三门之首”。不然她受的苦就白受了。木清定定地看着祝秋两秒,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他在听完灰鸠那番话后,再看祝秋,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外孙女,猛然间竟看到了师父的影子……那种没来由的压迫感,太熟悉了。他一定是眼花了。祝秋也镇定地看着木清,眼里无悲亦无怒,一如既往的温柔似水。只是这次还有些不一样,她眼里好似秋后初冬的寒潭之水,冷冰冰的。门外忽然传来阵阵惨叫声,接着又有人高喊道:“是暗影教主!”祝秋一时愣住,此刻竟不知是该出去还是在屋里避而不见。恰巧这时木清哼哼了两声,道:“扶我出去!”祝秋犹豫了一下,这才示意绿蕊搀扶木清。她随着木清从屋里走了出去,来到了屋檐下,只见果然是贺无名。贺无名发现灰鸠不见,联想到灰鸠见到木清时的反应,知道灰鸠必然是去追木清了。她知道灰鸠白日里已战过一番,此刻应当没有多少精力了,她顾不得许多,只好追了出来。她失而复得的师父,她可不希望师父出事。贺无名挡在了灰鸠身前,而灰鸠身上有着淡淡血痕,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木老爷子,”贺无名看了一眼祝秋,眼里尽是留恋,又对着木清冷笑,“三门只会围攻吗?要你们单打独斗,是不是太难了?”“是你们暗影悄然来犯,不守规矩在先,”木清说着,指了指灰鸠,“他不顾洛阳之约,前来追击,我三门难道还不能奋起反抗吗?”灰鸠听了,忙笑道:“师兄,这你可错了,我可不是暗影门人,前来追击你只为私仇,自然也不受这洛阳之约的管束。我想什么时候来打你,就什么时候打你,择日不如撞日罢了。”可灰鸠说着,身形却不由得一晃。祝秋这时才确定那是灰鸠自己的血。贺无名来的正是时候,此时的灰鸠不见得能胜。若是以往,此刻的祝秋定然会想,为何她的阿贺没有来?可如今,在听到了那样骇人的话之后,她只是两眼看着贺无名,心情沉重而复杂。祝秋看起来虽然镇定无比,但是脑子里乱糟糟的,眼前的景象在此刻都变得虚幻起来。似乎灰鸠和木清又开始争吵,似乎贺无名又被激怒了……不,贺无名是失控了,祝秋见到的是贺连璧说过的贺无名疯癫时的模样。好像,他们方才提到了木云?祝秋心中纷杂,耳畔只听得人声惨叫。不知是谁的血喷溅到她的脸上,还散发着热气。她这时总算回了神,只见满院三门子弟惊慌失措的逃窜,只有几个人还在死撑着与贺无名一战。一旁的灰鸠连声大喊“婉儿”,却并没有唤回贺无名的神智。木清脸色苍白,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她不是我母亲,”祝秋脑海里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不是我母亲,我母亲姓木,我母亲才不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三门中人怎么可能抵挡得了疯癫失控的贺无名?片刻之后,祝秋便看见贺无名直冲自己身侧的木清而来,其势迅捷,锐不可当。绿蕊被贺无名一下子扔到了一边,连带着祝秋一起摔倒。木清拿木杖去挡,可哪里挡得住?一个沉闷的响声后,木杖便被劈做了两半。贺无名双眼通红,还要再去攻击木清。灰鸠看得揪心,却也没拦着,毕竟在他看来,木清若是能死在卫氏后人的手上,也算死得其所。眼看着贺无名的手掌即将劈向木清的脖颈……“啊――”却是贺无名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