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03-23那人刚一踏入海洞之中,不知是被莲兮惊着了,还是被满洞的鲛人尸身吓坏了,竟急退了两步,险些从洞口跌了出去。他稍一镇定,才提声喝道:“龙莲兮你果然在这!还不快快就地伏法?!”听着“伏法”两字,胧赫肩上猛然一震,连着发顶龙冕上的玉珠也颤了一颤。他并未正眼来看莲兮,只瞟了一眼她怀中的素茴,淡淡说:“没得救了。放手吧。”莲兮的手指时时扣在素茴的脉上,亦只能听凭指下的脉动愈加沉缓,愈加无力,直至微不可见。素茴大势已去,她明知胧赫所言不假,却反将素茴抱得更紧了些。她依旧是他记忆中的那样倔强,叫人无奈,又叫人怜爱。一双欲哭未哭的眼,明明已深蓄着泪水,却怎么也不见滴落下来,只在眼角微微湿漉,零星闪烁。胧赫伸出的手还未触及她的眼角,就听几个天刑司的仙官催促道:“孟章神君不必同她客套,赶快请出令牌叫她瞧瞧!”莲兮被这话一梗,顿时恍然。不错,她该想到,鲛人的海洞位于南海疆界,又在千丈深渊之底。即便胧赫乍一听着笛响便抽身赶来,也绝不可能来得这样快……胧赫低头踌躇不语的样子,像极了三千年前她第一次见他的模样。那一双半掩在长长睫毛后的眼睛,绮梦迷离,比女子的眉眼生得更妩媚些,直像一对纯黑的魔石,叫人忍不住想伸手摸它一摸。她远远望着他,想仔细瞧瞧他的眼睛,却不知他的名讳,只能学着父君,怯生生低唤了一声“阿赫”。伫立在水晶宫前的黑衣男人闻声抬头,望向她时,眼中迷蒙的雾气一时散尽。只可惜,她还未能好好看清那一双眼,便被他怒瞪了一记。正是那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在莲兮的眼前死乞白赖了三千年,每每叫她恨得牙痒。可这一刻,他那讨人厌的样子,反倒遥不可及。“阿赫……”恍若隔世,她在另一处海底,这样失声唤他。他却只作未闻,垂下头去,让她再也看不清他的眼。他跪伏在莲兮的脚前,行了一式神君面见仙尊的正礼,探袖取出一块御字金令,呈在手心,开口道:“孟章特奉掌世天帝之命,来请东莲尊君登天觐见。”他的话语中无喜无怒,仿佛眼前的莲兮只是素未谋面的生人。“东莲”虽是一介虚号,却是仙族之中极高的名号。莲兮仗着仙籍比胧赫高出几截,每每耀武扬威逼着他向自己跪行正礼,他却是死活不依。如今她如愿受他一拜,却半点爽快也无,反是酸涩莫名。他背后的几位天刑司仙官站得端正,连向莲兮欠身点头的招呼都省却了。领头的那家伙,夜前还被莲兮骇得腿软脸白,这时凭着天帝的一枚金令,重又得意起来。他将手间的一纸令状展开来,草草略读了几条罪状。依稀听来,还是那些荒唐的条目。莲兮懒得再听那破锣嗓子瞎扯第二次,她只低头问胧赫道:“那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也信?”胧赫跪地未起,头也不抬便答:“只第一条盗酒之罪,孟章便有所见证。”“你!你果然是来押解我的?我竟还以为你是听着笛声来……”“龙莲兮!你不是要个熟面孔才好上路么?我回禀时,正巧孟章神君就随驾帝尊身侧。据说他和你虽是脾性不和,但总也是自小交情了,这熟人可够熟?”那声音沙哑的仙官将手间的卷纸当空扬了扬,叫嚣道:“如今帝尊身边的重臣来请你,你还敢不从?”她的脊梁绷得笔直,将掖在腰间的白色短笛兜头扔向胧赫,鼻中冷哼道:“旭阳宫中事务繁忙,真是委屈你来跑这一趟了!”白笛落在胧赫的襟前,他刚要捡,却被封郁先手拾起。封郁将胧赫手中的令牌取了过来,把雪笛塞入他的手心,仔细替他将五指合拢,这才掂着令牌交到莲兮面前,轻声一句说:“去吧!”莲兮不可置信地望着封郁,急问道:“怎么连你也……”在她怀间冰冷如石的素茴,这时竟迷糊地醒转过来。他在莲兮的臂弯间轻一动弹,将束发的白莲玉冠抖落了下来。莲兮见状,赶忙抄手接住发冠,交还到素茴的手间。然而他虚弱已极,便是有心想握住,却也握不紧了。发冠从他的指尖再度滑落,磕在石面上,终究还是摔得粉碎。他听着玉片脆响,眉间蹙了一蹙,低声呢喃了半句。他的声音低切含糊,唯有莲兮听得清楚,只因那两字也每每被她衔在口中,说溜了几千年。莲兮转身在石洞内寻了片刻,总算在鲛人层叠的尸身之下,翻找出那一件斑斓的裘锦来。素茴原本盈白胜雪的肌肤,这时早已遍布乌紫的淤痕。皮下凝血的痕迹攀上脖颈,蔓延到脸颊,狼藉斑斑,便是莲兮为他裹上那一件裘锦,也难以遮掩。心底的某一块将碎未碎,还在徒然颤抖着。那熟悉的冲动感重又涌上心头,莲兮俯首在素茴的耳边低声道:“我这就带你去见银笏,你可要好好睁着眼……睡着了就不好见他了……”她向着洞口飞步而去,那几个天刑司的仙官以为她要逃窜,赶忙伸手将她拦下,一叠声喝道:“莲公主速速随我等归天复命去,莫要再耽搁功夫了。”那削了长髯的仙官伸手还要来扯莲兮的袖子,却被她盛怒之下,振袖一拂,甩到边上去。她手上又一抖,将地上的玉冠残碎拢入袖中,侧脸挑了封郁一眼,冷然问:“你还不快去追黑鱼老怪?他手上的玲珑碎你是不想要了?”封郁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要的了。送你走了,我才好去归墟找那老家伙。”“你心中总归只有玲珑,从此随你去找吧!”莲兮见他说得干脆,不禁有些懊恼,嘴上亦是毫不留情,赌气说:“本公主再不耽误你的事……”埋怨他的话,滔滔若海一辈子也说不完。怎奈何,封郁猝然贴近的唇瓣在她鼻尖留下的热度,却立时将一片汪洋大海蒸腾殆尽。她惊怔之间,不及后仰,便被他的右手扣住了后脑,只得任由他的舌尖放肆地窜入唇齿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吻,混入零星的鲛血,含在口中,分明是淡淡的苦涩,可鼻中满溢着的,却依旧是她熟稔的桂花甜香。然而封郁只虚一撩拨,便离开了她的唇际,附在莲兮耳边说道:“此事必有猫腻,你在九重天庭切莫多话,三缄其口,老实等着我。”他说得极轻极快,只莲兮一人听得了,她还未领悟话中深意,便被他推开来。封郁方才在众目睽睽下忽而与莲兮亲昵,自然叫一边的看客瞠目结舌。他却旁若无人,只摊手递着天帝的金令,冲着莲兮作了一道恭请之式,高声道:“还请莲公主移驾吧……”莲兮一侧脸,只见跪在脚边的胧赫也抬起头来。他望着她时,那一双终年大雾弥漫的凤眼之中,又多了一层飘渺,更显迷茫。她轻瞥了他一眼,随即抽走封郁手间的金令塞入衣襟内,背过身去,沉声道:“孟章神君还要跪到什么时候,想要押解本尊登天去?好呀,先瞧瞧你们跟不跟得上我!”莲兮话音未落,已然怀抱着素茴掠出海洞,凭着一指化龙之诀,褪去了人形,重又变作应龙原身,向着海面飞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