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03-25“吾友银笏之……”胧赫站在莲兮身后,闷声读出了碑上的文字。他认出是她的字迹,顿了半刻,又问道:“既然替人刻了碑文,怎么不刻个完整?还有一字呢?”莲兮回首瞥了他一眼,见那黑衣的仙官也抱臂立在一边,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一块粗糙的石碑。他嘴间啧啧作响,一时让她连说话的兴致也没了。那时莲兮以鸾凤为银笏刻碑,一笔一划在石上写得拖泥带水,迟迟不想落下最后一个“墓”字。她心中明白银笏已死,却不愿以那样冰冷的字眼,默许这事实。最终,她只在石碑的末端,留下了一处空白,徒然期待着这小小的空白,有一日会成为奇迹迴转之地。若论起自欺欺人,她原是不输给素茴的。莲兮自嘲地一笑,将素茴的尸身斜靠在石碑边,唤出鸾凤,将右侧散落在地的树叶碎石拨去一边,以剑为铲,在土上刨了起来。剑刃锋利太过,剑身又狭窄了些,她自然挖得吃力。胧赫见状,便翻身跃上桧树,折下了两枝碗粗的枝桠。“剑给我。”他向她要来了鸾凤,利索地将树枝较宽的那头削成扁平的铲头模样,又将较细的那头削去表面毛糙。他把那像模像样的小铲递给了莲兮,依样削好另一根树枝,这才将鸾凤交还给她,低声说道:“今后不要随随便便把剑给别人,你总也该长点记性了。”她胡乱支吾了一声,收起剑来,提着树铲重又开挖。树铲用得顺手,加之有胧赫帮手,一道狭窄的坑很快便挖得妥当了。“够深了。”莲兮恍恍惚惚还在翻土,胧赫将她手中的桧树枝抢了过来,掷到一边,提声又说了一遍:“够深了……”“嗯。”莲兮点点头,将素茴抱了过来,安置在坑底。墓坑挖得大了些,纤瘦的素茴即便裹着一件厚重的裘锦,躺在里边仍显得空旷。他说过自己并不畏寒。可终年不见日光的青丘,地底寒潮终归是冷的,莲兮仔细替他将颈侧脚边的裘毛掖好,从袖间取出白莲玉冠的碎片,尽数塞入素茴的掌间。一切张罗停当,她正要拂指将素茴睁着的眼阖上,却猛然瞧见一滴滚圆的泪水从他的左眼角贯下。莲兮心底一惊,连忙摸了摸他的脉搏。指下毫无动静,素茴确是死透了。方才那一滴泪来得突然,去得无踪,并不曾在素茴的眼尾留下半点潮湿的泪痕,想来是莲兮自己看得岔了。她长叹一气,终于替他抚下一对眼睑,连同他眼中的笑意也被永远地幽闭。莲兮直起身子,再没有气力一刨一铲地掩土了,索性在指尖捏起一道取物之诀来。方才垒在一边的土堆被她的术诀驱使着,飞快填入了坑中,转眼地表平复如初。“哼?这时才想起用术法来?”那破锣嗓子站在一边看热闹,满嘴挖苦:“早用不就得了?何必像个凡人似的穷挖个不停。”“石头还没埋,你就掩土了?”胧赫有些奇怪,说道:“我去寻块石碑来……”“不必,这样就好了。”莲兮手握鸾凤,剑尖点在石碑的右下角,打算刻下素茴的名讳。她提剑犹疑了许久,才缓缓写下了“溯洄”二字。最后一横已然写尽,剑尖却依旧停驻在字的末端,久久不愿离开。这样可足够了?莲兮伫立在迷茫大雾中,泫然欲泣。是因为对银笏的思念?是因为对素茴的怜惜?还是因为那莫名而来的歉疚?她的心中,亦是大雾一般混沌。“走吧。”莲兮收起剑,转过身对胧赫说道:“孟章神君可以押着我回九重天复命了……”她见胧赫没有动静,又将一双手递到了他面前,说:“不如拿捆仙绳将我的手绑起来?”胧赫还未吱声,那破锣嗓子已蹿到两人近前,抢白道:“好好好,这就对了嘛!把你绑了才好叫本仙松口气。”他说着,当真要取出捆仙绳来套莲兮。胧赫嘴间不耐地“啧”了一声,将那仙官提着绳子的手挡去一边,当下扯过莲兮的袖角,拽着她便腾空而去。那仙官唯恐把差事办砸了,紧紧跟在胧赫与莲兮后头,又盯梢了一路。三人驾着祥云,直登九重天庭时,日光西偏,已过了午时。胧赫领着莲兮向天庭的高处攀去,一路翻过层叠的云霄仙嶂,沿着一条了无尽头的天梯拾级而上。昔日,她坐在天家后庭,一度仰望着的曲廊金宇、牌坊楼阁,这时亦不过只是沿途的寻常风景。立在天梯间放眼望去,是她不曾见识过的天上之天。没有浮云蔽眼,唯有苍蓝澄净的天空,垂得极低,仿佛只一探指,便能点在苍穹之际。仙官们司掌的各府各院鳞次栉比地排布着,便连天帝问政的大殿也被收于眼底。满眼流光金翠的琉璃瓦石,在阳光下泛着璀璨的光色,汇聚成金色的汪洋,堂皇瑰丽叫人动容。莲兮往来天庭许多次,每每也只走走宴饮过场,不曾踏入九重天宇的深处。她虽不识得路,但也觉出不对劲来。天梯所指,是众仙的私家府院,高处宿居的,非富即贵,多是位高权重的皇亲贵戚。眼下胧赫带的路,分明与天刑司所在的执法宝殿南辕北辙。那破锣嗓子的仙官眼见着他越走越偏,有些纳闷,不由催促道:“孟章神君这是往哪一处去?我天刑司是在南边儿……”胧赫听着他的话,头也不回,便答道:“我奉天帝之命,接东莲尊君往玉茗阁。帝尊有令,今日要莲公主好生歇着,明日再去天刑司过审。”那仙官将押送莲兮视同天职,胧赫如此轻描淡写一句,他如何肯依?当下着急忙慌便挡在了胧赫的面前,喝问道:“你……你造反了?潞天尊君向帝尊举荐你去押人时,是如何说的?仙尊可是叫你好好替我天刑司办事!”莲兮听他嘴中忽然蹦出了封潞的名号,不由大感意外。那一日,封潞寿辰上的种种事端莲兮还记忆犹新。那三皇女一口赖定她与胧赫有苟且私情,饶是莲兮如何解释,她也全不理会。莲兮自问不曾开罪于她,更不知她那针锋似的敌意是从何而来。总归两人没甚交集,闹得不欢而散也就罢了,顶多老死不相往来,莲兮原本也并不在意。谁曾想,天刑司过审一事封潞竟还横插了一脚。那一纸天刑司的卷案,罗列着莲兮的种种罪状,其中重者,无一不是瞎掰,其中轻者,却是鸡毛蒜皮到了极致。所谓偷酒云云,若是不巧被天庭禁卫逮着现行犯,莲兮也甘愿受些惩处。但由天刑司来审,却实则是越俎代庖。任谁看着那一纸卷案,都该觉出些蹊跷来。胧赫凭着那张荒谬的破纸来押莲兮,自然叫她不爽。但仔细想来,九月十六的两条罪状恐怕正是封潞捅出来,有意小题大做一番。她指名要胧赫下凡去请莲兮,自是有心刁难莲兮,想叫两人在天刑司的众位仙官面前难堪。胧赫身负君命,公事公办,莲兮原也不该怨他。莲兮想起在南海对着胧赫怒摔白笛的情景,对胧赫霎时生出几分歉意。她偷瞄了他两眼,只见他与那龇牙咧嘴的仙官对峙时,仍是面色如水,无喜无怒的模样。胧赫所立之处比破锣嗓子矮了一级阶梯,却犹是高出他半个头来。“你可要我说第二遍?”他一改先前沉缓的语调,字句昂扬道:“主管东莲罪案的人是哪一个,与我无关,我只听帝尊差遣。”“胡说!帝尊令你抓人,何时说过……”“他老人家交托金令的时候另有交代,我难道也要一一解释给你么?金令为证,你若是有质疑,不如自己去问帝尊吧!”“我……我天刑司的仙官眼下正在执法宝殿中侯着,你叫我回头如何交差?”“本官随后自会去和执法老儿说个明白,你先回去吧。”胧赫绕过挡在面前的破锣嗓子,领着莲兮往天梯的更高处攀去。那天刑司的仙官许是怕胧赫放跑了莲兮,许是不敢独自回禀执法尊者,依旧一步不落地紧跟在后头。三人闷声不响,又走了盏茶功夫,其间踏阶穿廊三迴五绕,早把莲兮绕得晕乎了。她懵懵然走着,随胧赫拐入一条悬架游廊,视野骤然开阔。从游廊向外眺去,只瞅见滚滚云端之上,悬着一处遍植竹林的幽静之地,倚着竹林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宫苑,亭台楼阁曲廊小院半掩在竹叶间,十足雅致。方才途径许多仙家宅院,叫莲兮也见识了各家的特色,眼前这一户更是盖得阔气,飞檐瓦楞无不精雕细琢,图纹华美之极,令人艳羡。前有素茴,后有封潞,叫莲兮心中窒闷不已,一路不曾开口。这时惊叹于竹间宫闱,不由问道:“如此气派,又是哪一家的?”胧赫脚下不停,向着那片竹林走去,一面回道:“那是玉茗阁,帝尊之意,便是要你在阁中做客几日。”莲兮毕竟是天刑司的待审犯人,掌世天帝作此安排,着实出乎她的意料。那玉茗阁位处九重天的极高处,人烟罕至,近处看着更显富丽流奢。莲兮乍一踏上主殿前的玉阶,只觉府院空旷,一片寂寥,于是又问:“这莫非是无主之园?帝尊为何要我一人住这样大的府院?”“哼,”身后的仙官心中不满,答得流利:“玉茗阁怎么无主了,这是郁上仙的居所。”莲兮听着,脚下一趔趄,绊在了石阶上。胧赫回身迅速,搀了她一把,执手将她拽到殿前,说:“玉茗阁荒置了许久,但是物件齐全,今夜起你就住在这里。我去向执法尊者复命过后,想必会有天刑司的仙官来玉茗阁附近看守,你老实呆着,不可四处瞎晃。”胧赫简单交代过,连辞别之言也无,捏起一道移行术法,便飞身而去。眼看着那黑色的背影渐行渐远,莲兮垂下眼去,将方才他递过来的小小纸笺,紧紧攥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