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03-27封郁一挑眉,停住了脚步。“方才看掌时,我瞅着这位公子指端琴茧深厚,想必琴艺精湛。还请不吝赐曲,一调半阙便足矣。”城门附近人迹罕至,四近哪有琴可弹,这老道的请求当真古怪。不想封郁答应得干脆,翻身一盘腿,坐上了算卦小桌。他伸手一拢,将腿边的残烛吹熄。一时黑暗如潮,将三人吞没其中。漆黑中只见金光一纵,封郁已唤取凤头瑶琴,搁在膝上。随着他指下虚探了两三声,琴弦叮咛颤动起来,一柱一线的金色华光在黑夜中纷纷闪现,旋即又黯淡下来。“听琴,还是在无月之夜来得尽兴。”他轻压住琴弦,淡淡说了一声。那老道闷笑了一声,对他膝上枕着的瑶琴并不诧异,只附和一字:“好。”封郁沉吟酝酿了片刻,轻捻慢挑,起手引入一段悠远的音律。仿佛翘首望向天际,看着雨点淅沥从云端垂落,等待着它们滴落掌间。莲兮被这熟悉的曲调触动,心中交织着期待与伤感。七弦闪动,将他修长的十指隐约映出。修剪齐整的指端,厮磨于弦际,不复往日的轻狂,竟是别样的认真。在莲兮的记忆中,那本该是一段欢悦的旋律,湍动如春溪一般。如今,曲还是那曲,曲中的每一调却化作了至深的绵长,点点滴滴从他的手间缓慢地流泻而出。莲兮对音律一知半解,不明白曲调变化的含义,只能徒然地被它牵引着思绪,或喜或忧,再不能由自己掌控。——桂花丛间,满袖香风的白衣男子。——他一身粹白衣袍,眉如淡烟袅袅,眼若流云骋骋。琴弦震颤,是关于他的往事,却是不属于她的记忆。暗夜中,他弦锋一转,曲调豁然走低,合着那轻盈的琴声,他缓缓启口,吟唱着昔日的歌谣。那深藏在她心底,模糊不清的词,第一次清晰起来。她从不知道,原来他也会唱出这样相思靡靡的情词;原来他的歌声更甚琴声,美得叫人痛彻心扉;原来只听着那歌,便足够叫她潸然泪下。她想要附和着一同哼起那熟稔的曲调,却哽咽着吐不出半个字来。泪眼朦胧间,她仿佛借着琴弦的微光,看见了两点幽萤,点在夜色里,也同夜色一般深邃,一瞬不瞬地朝着她,不曾移开片刻。他执着的眼色,是沉溺于这一曲旋律,还是沉溺于黑夜另一头的她?这一时,莲兮竟错觉,那是为她而作的一曲。封郁徐徐收声,弦声也淡淡地散了。琴声刚一落定,那老道在黑暗中抚掌大笑,叹道:“”怎么总是这一曲?叫人听得腻歪。”封郁将瑶琴拢回袖中,没好气地说:“本也不是弹来给你的。”“哦?那是为谁而作?”封郁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为等待之人所奏,为等待之人所歌。”“呵!这调子是腻歪了,但比起万载之前果然还是有所不同。你初作这一曲时,虽是响彻九天。可惜在我耳中,也只不过是空泛拼凑的音律罢了。许久不见,总算听着这一曲花嫁觅得魂魄半缕,不枉我在这城门边瞎等了半日。我看你今日散发未绾,可是将当年之事放下了?”那老道所说的话愈加古怪,左一个万载,右一个当年,叫莲兮疑窦丛生。经他一提醒,莲兮才想起封郁已有许久不曾绾发。那及腰长发在旅途间多有不便,他却只任由它弥散而下。黑夜中只听那老道沧桑地感叹:“世间万物皆有纲常伦理,才得生生不息。违逆天理,自是天地难容,这是个人命数,你莫要执拗过深了!”“哼?”封郁鼻中不屑一声,回道:“不错,她本该轮回不息,却落得那样不堪的下场。她死不瞑目,叫我如何袖手旁观?”“终究是血脉相连,你啊……何必挣得过头……”那老道的真身想必非比寻常。莲兮一面揣测他的身份,一面琢磨两人的对话,却是两头都掂量不清。她正要插进一句问个明白,却只觉封郁气势汹汹靠了过来,扣住她的手腕,便要拉她出城去。遥遥听着背后啪嗒啪嗒签筒飞响,那老道摇了摇签筒,悠悠追来一句:“莲公主,那姻签可要收好了!丢了,就再没了。”这一声气势如虹,传声极远,再不是老头子苟延残喘的嗓音。莲兮听在耳中,心底猛然一震,手间颤了一颤。竟是他……他候在初冬的夜里,等着两人路过,大费周折只是为了交托给她一张情签么?莲兮思索了多少日子,直到将签文四十八字背得滚瓜烂熟,却依旧不明白那一张签中的含义。“万载须臾……”大抵是转眼万年之意,可她今年不过四千岁出头,若论起情之出处,断然不该有万年之久。莫非指的是身后万年?莲兮不知是第几次参详这姻签了,她在沉吟之间,缓缓沿着环殿游廊,绕过了主殿偏殿。待她恍然醒觉时,已站在了玉茗阁背后的露天高台上。凭倚着高台的栏杆向下眺望,只见飘渺云烟下,七彩绚烂,正是九重天际的一潭瑶池。莲兮贪恋景色,趴在扶栏上俯头看得起劲,一时未捏紧手上的签纸,竟让一阵南风袭来,刮跑了签纸。莲兮惊怔之余,赶忙跳上栏杆,伸手想将那粉色的小纸从空中捞下。然而那该死的签纸却像是有意捉弄她一般,明明就飘飞在眼前,却是忽左忽右,让她怎么也逮不着。眼见就要抓住了,南风又一鼓气将它吹向了更高的天际。签纸一路顺风往北面的高空翻飞而去,宛如小小的粉色蝶儿,振翼飞速。那朱红的“缘”字在莲兮的眼前几番闪动,引着她的视线也跟着移向天际。在那北面的流云之巅,袅袅烟尘间隐约透出点点赤红,莲兮仰头极目眺去,只见那签纸飘飞着的至高处,浮空耸立着一座巍然的高阁。白壁赤瓦,气势轩昂,原来正是封郁建起的摘星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