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二节生当复归我自绯心(4)手中的墨玉长簪穿过重重青丝,一挑一绕,利落地绾起了及腰长发。()她嘴角一勾正要得意,冷不防,那横插在发间的玉簪脱落下来,盘好的发结随之散落。伺候在身后的阿银早有防备,随手一抄,凌空接住了玉簪,重新递回她的手边。衔在嘴里的一柄月白小梳被她咬得咯吱作响。她凶神恶煞地瞪着镜子,头也不回接过了发簪。这已是她今日第二十三次挽发——转瞬便是发簪第二十三次坠地。还不等阿银交还簪子,她猛地一拍妆台吐出嘴里的梳子,怒骂道:“我呸!什么玩意!”北溟酷寒,故而拜入她门下的弟子皆是男儿。每逢师尊梳头绾发,九位弟子必要争相陪在内室,美名其曰是陪侍,实则只为看她手拙。躲在后边偷笑的一众弟子见她回头,赶忙强压笑意,个个都是满脸肃穆。马屁精栾烟出声最快,安慰道:“师尊绝代芳华,素面披发已是绝丽,何苦忧心妆容?”他忙不迭呈上一沓厚厚的书信,又说:“师尊的芳名天下谁人不知?这月寄来北溟的求姻信也是雪片儿似的,还请师尊过目……”今日是南海龙王大寿,她赶着午前赴宴,这会儿哪有功夫翻信?随手接过便丢在一边。层层雪白的书信摊落在妆台上,隐约夹着一张粉绯色的正方小纸,格外惹眼。栾烟理信时还没瞧见这纸片,不由惊疑了一句:“咦?这是什么……”他正想拾起看看,她却抢先一步将纸片收入怀中,掂起扇子在栾烟手背上一抽,训斥道:“胆子又肥了,我的东西也敢看?”栾烟悻悻抽回手,满室弟子哄的一声嬉笑起来,有人学她的语气来嘲讽栾烟,她听着也不愠恼,笑了笑将折扇收入袖中,一面起身嘱咐阿银:“今日该是桂花上肥的时候,莫要忘了。”她左右交代了许多,临近晌午才起身赴宴。北溟与南海位处两极,遥遥相对。她一路化龙驰骋飞奔,勉强赶上了开宴的时辰。一脚跨入龙王的宴饮大殿,只见里边儿乌压压坐满了各路仙友,人人见她都是满面惊异。她顺着众人的视线低头一瞧,这才发觉自个儿的脚上还穿着双厚木短屐,十只脚趾白生生的**在外。来赴宴的女元君无一不是精心打扮过的,唯有她一人不饰妆容披肩垂发,便连衣裙鞋子也是惯常的粗野打扮,哪有半点女子的矜持?这本也是桩笑话。偏生在这邋遢的装容下,是一双勾魂摄魄的剔透眼眸,衬着一张玉瓷似的脸孔,最是绝美。随她微微一笑,两点胭红丰唇如花绽放,不由叫人心驰神往。龙王慌忙起身相迎,一面将她请入上席,一面招呼道:“今日莲上仙赏脸光顾,当真是本王最得意的寿礼了!”“寿星老儿何须多礼,”她在酒案前稍一坐定,见满厅众人都巴望着自己,不由有些发窘,清清嗓子说道:“咳咳,是本尊来的晚了,该当自罚三杯……”自斟三盏酒水闷头灌下,筵席上依旧是鸦雀无声,人人只瞧着她,叫她更是尴尬。自从千年前,她向天帝请职接掌了北溟水君之位,便隐居在北溟深海足不出户。原本,这一类生辰杂寿她总是派座下弟子代行。平日里,旁人断然见不得她的庐山真面,唯独这一回,老龙王亲自拜帖送上了北溟,才终于请动了她。昔日的应龙公主,一朝容颜更改,连性子也变了。她的修为通天应地,却常年屈居于小小的北溟。偶尔与人来往,时而像是从前的龙莲兮,时而又像是另一个冷性的人。围绕着她的种种神秘,叫人总也猜不明白。故而每逢她露脸,必要引来人人争相围观揣测。她被一众视线紧盯着,犹如芒刺在背。索性取出扇子半掩在脸前,沉声说道:“诸位不必在意我,纵情宴饮才是……正事。”老龙王拊掌一笑,替她解围道:“莲上仙虽是倾世容颜,终归是个面薄的女子,你们休要再盯着她不放了。方才席上的击鼓传花刚开始,这便继续吧!”他招呼一声,众仙也附和着笑笑,席上的气氛重又热络起来。群仙专注于游戏,便不再来看她。只见寿星龙王蒙眼敲鼓,一枝白色栀子花在座席间交相传递。鼓声停息之时,花落谁手,便要这人临场献上一张书画来贺寿。笔墨纸砚与诸般绘具都置备妥当,陈列在厅堂角落的一张大桌上。桌前摆着一尊屏风,执花之人钻进屏风后头忙活一通,随即当众呈上墨宝画幅,便可交还栀子花,重做下一轮游戏。字儿写得好,画描得漂亮,自然少不得满堂喝彩。但三界群仙之中,也有许多不擅文墨的,为免在席上献丑卖乖,众人索性都在赴会前随身携带一张得意的画幅成品。若是不幸花落手中,便在屏风后虚晃一晃,取出那事先备好的作品来交差。这屏风的意义,人人心知肚明,可每每玩起游戏时,却犹是兴趣不减。她冷眼旁观着,不由有些好笑。那人称帝为尊才不过短短百余年,俨然已有些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兆头。他生性懒散,天下群仙也依着他的性子,愈发闲极无聊。他在天家大宴上开创了击鼓传花的先河,诸仙纷纷效仿,最终竟让这无趣的游戏成了开宴惯例。席间座客众多,纵是玩个七八回合,花儿也未必能传进她手里。她懒得看热闹,只闷头喝酒,酒至半酣,突然想起怀里那张粉色的小纸,便偷偷取出来瞧了一眼。纸是桃花似的粉绯色,滚着一层薄薄的金粉。纸上三行四十八字,她早已倒背如流,可却忍不住一字一句默读了几遍。这情签曾被她亲手交给了封郁,缘何今日又夹着书信寄到了北溟来?她盯着那一笔“情”字,恍惚失神间,竟浑然不知鼓声已停。听着身边的神君咳了一咳,她猛然抬眼,赫然只见自己的酒案上摆着一朵栀子花。客随主便,虽是心底千万不情愿,她也只得讪讪拈着花枝站起身。那一尊屏风极是宽阔,站在桌后便好似躲在了封闭的角落里。只听筵席上劝酒声声觥筹交错,没人瞧得见她,她也乐得轻松,索性在屏风后头磨磨蹭蹭起来。展纸提笔,挽袖点墨,日复一日的动作延续了千年,早已惯练。半干的墨,淡淡两点,是他烟云似的眉梢么?笔蘸浓墨,两厢勾勒,是他黑白分明的眼么?原本想要勾勒一张花草鱼虫,原本想要泼墨一道壮阔山水。可最终总是鬼使神差,描摹下这一张脸。每日画不尽的容颜,已然深深铭刻在心头指尖,但凡她提笔,画的只有他。待她回过神来,画纸上的他已是栩栩如生——一袭烟云纱袍立在桥头,他弯腰为她折下情莲一朵。满池莲花迎风摇曳,他回眸一眼,笑得俊朗。她提着笔自嘲笑笑,这掌世天帝的肖像,又岂能拿来给老龙王贺寿?正要弃纸重画,猝不及防,一袖粹白从身后探出。他的掌心滚烫,与她一同握住了那杆小小的绘笔。此情此景恍如隔世,她指上不由一颤,他却顺势将她的手攥得更紧。“画得好,”封郁伏在她的耳畔,轻笑一声问道:“你练了多久?”他的手劲总是蛮横,叫人挣脱不得。那只新生的右手白皙修长,比上一次她在九重天见着他时,已是健全了许多。她忍不住多瞅了两眼,封郁好似洞悉了她的心思,忽然松开手另取来白纸狼毫,大笔书成一个饱满的“寿”字。他写得缓慢,字迹却一如从前的洒脱不羁。搁下笔来,封郁勾唇浅笑:“你看,我的手已好了大半。”心悸狂跳,声声躁动。她连忙左倾了半步,站得离他稍远些,冷声回道:“唔,那就好。”冷不防,封郁一手绕过她的腰际,将她拉到面前。纤长睫毛好似蝶翼一颤,遮去了她的眼眸,却掩不住眼底的魅惑。他不禁伸手掂起她的下巴尖,想要看清她眼中的神色。那一双剔透的瞳仁好似清澈的纯黑晶石,隐隐包藏着两点绯红。既是天真无邪的纯净,也是妩媚透骨的妖娆,任哪一样,都是他沉沦的至爱。他抬了抬下巴,指着桌上的画幅问道:“既是这样想我,为何还要躲着我。”她连忙撇开脸,卷起画幅收入袖中。不想封郁紧贴在她后腰的右手骤然一收,勒得她生疼。封郁眉心一蹙,手掌徐徐施力将她紧控在怀里,一面沉声说:“你说要接替涟丞的水君之位,为他偿还北溟三千生灵……我等了五年,十年,百年……千年转眼已去。如今在你的执掌下,北溟早已安定和谐了,你又要我等到哪年哪月?”见她不语,他缓缓又说:“我的手已好了,你再不必觉得愧疚了。”“你虽贵为帝尊,但实则也不过是我看着长大的毛头小鬼罢了,”她唇边狡黠一笑,轻声说:“我已说过千百次,我不是你一心等待的龙莲兮。”她化作金光一道,袅袅从他的指缝间溜走。遥遥一声龙吟长啸传来,寿宴上的众多仙友一心只顾着饮酒欢闹,听得这震天动地的声响,才猛然想起屏风后还有个人。殿下的小仙一脑袋探进屏风里,催促道:“莲上仙可忙好了?”屏风之后,桌案上孤伶伶搁着一张“寿”字幅。哪还有半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