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天气预报有超大台风即将登陆本市,不堪重负又连绵不绝的阴云吞没了仅存的天光,下午三点天就完全黑了,雨势逐渐加大,狂风吹得树木摇晃、户外广告牌摇摇欲坠,一副世界末日的景象。陆期刚结束一台大手术,因为错过饭点,正站在窗边啃三明治补充能量,他没什么胃口,望着窗外的极端天气,没来由地一阵心慌,眼皮跟着跳起来。盛遇本来定的今天的航班回来,由于台风影响航班停航,于是改坐了高铁,顺利的话可以赶在台风正式登陆之前回来。陆期一向不信什么左眼跳灾的话,但这会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担心盛遇出事,便给他发了消息。盛遇回复得很快,他已经到站了,从火车站回家只要半个小时,问陆期晚上想吃什么,他来准备。陆期弯了弯嘴角,回复了信息:“什么都可以,清淡一点的。”和盛遇发完消息,陆期又给外婆打了个电话,叮嘱她不要外出。因为养老院的护工都很尽心尽责,所以陆期没有过分担心,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说周末去看她。看样子没什么事,是自己多虑了,陆期吃完手上的三明治,转身回到办公桌前,今天的手术做完了,还有点病历没有整理完,他想尽快完成,争取早点下班回家。狂风暴雨的天气里,盛遇准备了一桌子的食材,和陆期躲在家里涮清汤火锅吃。饭后陆期主动洗了碗。收拾碗筷的时候,陆期走了神,他意识到最近他和盛遇都没怎么出去吃过饭,经常是在家吃,盛遇亲自动手做的时候多,如果没时间或者没心情做,盛遇会点外卖送上门。陆期不好意思自己只负责吃,所以承担了收拾清洁的工作。话虽如此,其实只要把要洗的放进洗碗机里就好了,趁着洗碗机运作的工夫,陆期切了个水果拼盘。大概是走神的缘故,一向用刀得心应手的陆期,竟然被水果刀割破了手指,疼得他倒吸冷气。盛遇闻声赶来,见陆期手指上血流不止,顿时心疼不已。他捧着陆期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嘴吸走了涌出的血,以便查看伤口大小。盛遇把陆期赶出了厨房,又翻箱倒柜地给他去找创口贴,嘴里嘟哝着,说以后不让陆期进厨房了。陆期没有辩驳,他任凭盛遇给他贴好了伤口,难得一见地乖顺。盛遇问:“怎么了?今天心不在焉的。”陆期说:“不知道,总觉得要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盛遇笑他:“你还信这些的吗?”陆期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钻牛角尖,道:“能有什么事啊,你顺利回来了,外婆那边也很好,大概是我太累了吧。”盛遇胆子大了,伸手揉了揉陆期的头发,一点都没有自己年纪比陆期小的自觉,宠溺地说道:“那就早点休息,睡一觉就好了。”陆期:“嗯。”陆期不曾期待过未来,但他没有料到,意外竟会来得如此突然,骤然之间打破了他以为的美好假象,迫使他一下子从中抽离。这天深夜,陆期被手机的震动声吵醒,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医院打来的,谁知竟然是外婆住的养老院。电话那边护工很着急地通知陆期,外婆昏迷进了医院急救,情况不太好。盛遇跟着被闹醒,他睡眼惺忪地看陆期已经在穿衣服了,声音沙哑地问道:“怎么了?要去医院?”陆期:“养老院那边打来的电话,外婆昏迷进医院了,在抢救,我必须得赶过去。”盛遇一个鲤鱼打挺地从**跳下来,随便抓起一件T恤就往头上套:“走,我们一起去。”陆期是医生,每天在医院见惯了生死,年少时又经历了父母的相继去世,他以为自己可以从容应对的,可当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性命垂危的时候,他发现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盛遇特意开了辆性能优越的越野车,为的就是能在恶劣天气里尽快把陆期送到医院。雨下得太大了,刮雨器就算开到最大频率,视线仍旧模糊,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要融化在这超大台风里一样。在这样的环境下,盛遇不敢把车开得太快,他必须得确保陆期和自己的安全。等红灯的间隙,盛遇一把抓住陆期的手,想要无声地安慰他。直到这时他这才发现陆期的手一片冰凉,从上车开始陆期就没说过话,板着脸抿着嘴的样子和平时差不太多,可原来这都是伪装出来的假象,他其实紧张害怕到了不知所措的地步,巨大的不安笼罩了他的内心。很难说血脉相连的亲人之间是否真的存在心灵感应,但陆期傍晚的不祥预感得到了证实,偏偏还是出了这样的大事,这是盛遇不愿看到的。盛遇联想到那次去养老院,只有过一面之缘的老人家拉着自己的手,要他对陆期包容一些、多陪陪他,犹在耳畔的短短几句话饱含了外婆对陆期的关爱与心疼,盛遇不禁难过起来。盛遇尽量把语气放到最温柔,他对陆期说:“别担心,外婆人那么好,一定不会有事的。”陆期仍旧是那张冷静的脸,但声音已经带着颤抖:“她已经八十七岁了……到了这个年纪……”陆期外婆没有生过大病,只是人到了这个年纪,各方面器官都在逐渐不可遏制地加速老化,去年体检的时候就查出了冠心病,但因为不严重,平时吃药就能控制住,看外婆每天都很精神的样子,陆期一直很放心。陆期自己作为心外的医生,对这个病再清楚不过,所以现在的昏迷抢救意味着什么,他也心知肚明——多半是急性心梗。就是不知道外婆运气如何,能不能挺得过去了。养老院在郊区,就近送的医院在那周围,陆期和盛遇从市区赶过去用了半个多小时。在去的路上,陆期把所有可能性都想过了一遍,他总是这样,遇事喜欢做最坏的打算,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觉得被动。不过与平时不同的是,他没有办法针对有可能出现的最坏设想做出提前准备,他不喜欢这种不可控制、不可预防的感觉。把一切都交给命运来判断,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而陆期在这种事情上,运气从来没有好过。他想起来,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也是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深夜,他念高中的时候住校,班主任连夜从宿舍把他叫出来,打车带他去了医院。他不明白,为什么相似的场景总是在自己身上一遍一遍重演,他祈祷着外婆的平安,却又不可控地往最坏的方向想。下车的时候他腿软得踉跄了一下,盛遇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拉着他往急救室跑去。被盛遇牵着手,快速穿过医院的走廊,陆期整个人是恍惚的。他的视线黏在盛遇攥着他的手上,那双手很大,也很温暖,抓着他的时候那么有力气,拉着他向前,奔向未知的审判。正如陆期所料,外婆是急性心梗,护工发现的时候已经倒下了,尽管及时送去了医院,但连续做了近四十分钟的心肺复苏,一停下来心跳就跟着降下来,人也没有醒转过。抢救室的医生看到陆期来了,主动上前解释了病情,告知了既成事实的遗憾。“老人年纪大了,身体各项机能都不如年轻人,现在心跳恢复不了……”医生护士还在围着抢救,陆期远远瞄了一眼,躺在病**的外婆一动不动,对外界的呼唤与外力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一旁放着的心肺复苏机格外刺眼,他知道这种时候如果家属不愿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医生出于义务会给病人用上那台冷冰冰的机器。他冷静了许多,没有了来时的慌张,他左手被盛遇紧紧的握着,在亲人即将离世的这一刻,他不是孤身一人,身边还有高大的盛遇陪伴着。陆期打断医生的话,道:“检查报告和用药记录我能看一下吗?我也是医生。”那医生见他情绪尚且可以,同行之间很多话不用多说,便让护士拿了一叠单子过来。陆期一张张翻看过去,看到抢救过程中的用药记录,基本上该用的都用了,依然救不回来,那就代表彻底没希望了。陆期再次回头,望向外婆的位置,抢救室里争夺过来的每一秒都被慢镜头无限拉长,他愣愣地看了一会,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对医生说:“没办法了,别用打桩机了,太受罪,放弃抢救吧,我签字。”医生点点头,对他的决定表示赞同,本来他就是想来劝家属放弃的,就算是上了“打桩机”也回天乏术。人总要面对现实,在急诊室,医护人员最怕遇上的就是失去理智、不断强调不放弃的家属,碰上陆期这样的,实在是太省力太好沟通了,连病情都不需要怎么解释,拿着各类单子一看就懂。陆期接过护士拿来的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和与病人的关系——“外孙”两个字。仅仅只是四个字,没有感情的一张纸,却耗尽了陆期的力气。亲手签下放弃抢救的文件,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无比残酷与痛苦,哪怕就算不放弃,外婆也不会回来,还要多受很多苦,这个道理陆期明白,但签下去的那一瞬间,他的心理压力是巨大的,大到他几乎握不住笔。明明下午还通过电话,外婆没说自己有任何的不舒服,当然现在想想,很大可能是外婆怕给自己添麻烦,没有把不适说出来,以为和平时一样吃点药就能好。外婆甚至还说,上次盛遇带过去的点心好吃,这周去看她的时候能不能再给她带一盒。谁知才过去了几个小时,他的生活中就凭空出现了这样的变故。台风尚且还有预警,给人做足准备的时间,从天而降的意外却连声招呼也不打,突然出现在眼前,逼得人不得不去面对。签完这张纸,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外婆了。外面风雨大作,急诊室忙得不可开交,他站在陌生的郊区医院里,茫然无措地看着身边人来人往,隐约伴随着其他病人家属哭嚎的声音。他没有哭,也没有崩溃,他杵在原地,神色平静地深吸了一口气。呼啸而来的风穿过窗户、吹进了他的心底,吹散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点有关于家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