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陆期常年在与这个词打交道,再加上亲缘浅薄,家里人相继去世,从小到大他参加过好多次葬礼,每次他都坐在与亡故之人最亲的位置上,捧着遗照,送他最后一程。陆期想,他一直在送人走,父亲因事故去世,母亲得了绝症,外婆则是猝死,每一桩死亡都如此沉痛,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即便在他的记忆里,家庭并不温馨,总是伴随着争吵,但他从未想过,这个家是以相继离世的方式逐渐散掉的。他不愿和人多提自己的往事,无论他怎么轻描淡写,别人总会投来同情的目光,他不想要这怜悯,他不觉得自己可怜,他不像众人想的那么伤心,他只是感到内心被开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空空****的,他的身边留不住一个人,大家都走了。于是活着,彻底变成了他一个人的事。陆期全程都很理智地办理完了一系列手续,盛遇跟在一旁观察着他,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怕陆期情绪崩溃,他怕陆期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但陆期没有,他做事有条不紊、井井有条,他在医院东奔西跑办理手续、联系养老院处理遗物、安排丧葬事宜,他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在安排工作一样。盛遇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来的路上陆期是不安的,怎么一到了医院,面对救不回来的事实,竟然会这么冷静,冷静得像是一台机器。破晓时分,他们踏出医院的大门,本该升起的太阳依旧被阴云遮得严严实实,天没有照常亮起,台风作威作福,风雨交织,势头一点不见小。陆期紧了紧身上的薄外套,冷得一哆嗦,他向盛遇提议道:“买点东西吃吧,想吃点热的。”经历了漫长的一夜,两人都是又饿又累。这个夏天他们似乎总是在经历这样的夜晚,上一次是遇上了医闹,这次是面对外婆的离世。不得不承认,陆期这一阵子过得不太顺。盛遇担心陆期是在强行忍着,忧心忡忡地说:“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别憋在心里。”陆期双手插兜,摇摇头:“没有那么难受,我好像……挺习惯这种场面的,虽然这话说起来怪怪的。”盛遇听到那句“习惯”,心脏顿时揪着一般的疼,这种事情怎么能习惯呢?就算他是医生,每天面对死亡,但陌生人的生死与亲人的怎么能一概而论?他以前究竟是一个人扛下了多少?那个十几岁的陆期,被迫直面亲人死亡的陆期,该是走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才会长成如今这般冷静得令人害怕的模样。盛遇想劝劝他,却无从开口,他深知,此时任何的大道理都是苍白无力的,他没有经历过陆期经历过的那些,他没办法说出陆期真正需要的安慰。与其说些无关痛痒的、无足轻重的话,不如就这样什么都不说地陪着他。路过便利店的时候,陆期下去买了豆浆和饭团。他和盛遇坐在车里,凑一块吃着便利店的快餐食品。陆期盘算着之后还有多少事情要办,外婆走得太急了,他没有任何准备,连墓地都没挑选过,这些都是事,没有其他亲戚可以帮忙,全都要他一个人来做。“外婆一直都是个潇洒的人,连走也走得那么潇洒,”陆期苦笑道,“仔细想想她算运气好的,没有经历那种生病了等待死亡的过程,她一直都很有精神,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一下子走的话,除了心梗时的痛,没有再受其他罪,算是老人最好的结局了。”盛遇静静地听着陆期往下说。“就是有点遗憾,没见到最后一面,”陆期轻声地说,“要是能有个机会,我们好好道个别就好了,她肯定还有话要和我说。”盛遇想起来,上一次去养老院的时候,陆期外婆说的话,其实暗含了托付的意思。也许老人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去坦然面对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陆期,她陪不了陆期,她只能做到不给宝贝外孙添麻烦,所以她做大的愿望就是看到陆期能找到一个共度余生的人。盛遇懊悔自己心大,听不出来这层意思,他要是听出来了,一定会和陆期多去养老院几次。只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当时答应了陆期外婆的约定,没想到需要他付诸于行动、兑现诺言的时间来得这么早。陆期请了几天假料理外婆的后事,盛遇不放心他一个人忙前忙后,把能推的工作都推了,实在推不了的,就把方方留下来帮忙。后来梅英疏也来帮忙,盛遇破天荒地没有争风吃醋,很大度地任凭梅英疏做了不少事——都是为了陆期,他就算再不喜欢梅英疏,也不能否认这一点。陆期没什么家人,丧葬事宜一切从简,这也顺应了老人家的意思。去养老院收拾遗物的时候,陆期发现外婆早就写过遗书。外婆的存款不多,只剩下名下的一套老式公寓还算值钱,全都留给陆期,她没有别的愿望,她就希望她走后,陆期能够平安幸福。遗书放在一个红木盒子里,里面除了遗书,还有一块串了红绳的玉佩,外婆说这是当年家里早早给她准备的嫁妆之一,谁能想到她一生都没有结婚嫁人,甚至因为未婚生下陆期的妈妈,而与家里断了往来,那年她离家的时候只带走了这块玉。后来陆期妈妈结婚,她把这块玉给了她。陆期妈妈过世后,外婆又把这块玉收了回来。这块玉承载了太多的回忆,无论好与不好,都是一场见证、一份念想。匆匆几十年,全在这里了。陆期当场把它戴上了,玉石的冰凉贴在胸口的肌肤上,那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人这一生,各有各的不幸,陆期在外婆以及自己母亲身上,见证了太多人世间的苦与涩,但直到离开,外婆都没有发过一句牢骚和抱怨,她一直心思通透,对什么事都看得很开。因此陆期觉得,他不应该太悲伤,不然老太太知道了一定会不开心。下完葬,一行人从墓园出来,艳阳高照,热浪再度翻起,可是在陆期心中,这一年的夏天随着那一场台风,已经悄无声息地终结了。陆期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睡,憔悴得脸色苍白,眼下青黑,整个人瘦了一圈。盛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之前事情没结束,他开不了口管陆期,谁都知道外婆是陆期在世的最后一个亲人,有些事只能陆期亲手去做。现在好不容易结束了,盛遇只想带着陆期吃顿好的,然后回家好好睡一觉。盛遇去停车场开车,陆期与梅英疏在墓园门口道别。梅英疏看着眼前的陆期,情不自禁地想抱抱他,他犹豫再三,还是那么做了。他的怀抱松松的,行为举止虽然亲昵,但态度十分绅士,没有那么暧昧。陆期身心俱疲,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面对梅英疏的搂抱,他没有推开。以前交往的时候,梅英疏就喜欢这样搂着他,他抱起人来不像盛遇那种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的爱有多炽热、他的独占欲有多强烈,梅英疏这个人就像是他的名字一样,淡淡的,既温柔舒适又沁人心脾。陆期一时恍惚,由着他抱了一会。梅英疏长长地吁了口气,道:“小期,不要再勉强自己了。”陆期听得懂梅英疏在说什么,他和梅英疏之间聊起很多话题都不需要铺垫,有的时候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两人能够心照不宣地默契衔接,就好像事先在脑内交流过一样。梅英疏的意思是让他不要再强撑着一个人了,他把所有对他好的人都隔绝在外,非要让自己孤零零的。他这么固执,无非是害怕离别,他是在用一种伤害自己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在学习上、工作上那么聪明的陆期,唯独在感情上,笨拙得不知变通。陆期垂着眼,说:“我现在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些。”梅英疏说:“盛遇是挺好的,但他给不了你安稳的家庭,他是个演员,他和我们不是一个圈子的人。”陆期闻言没有恼,他站直身体,轻轻一动就离开了梅英疏的怀抱。“再说吧,”陆期的语气清冷,“我不想给自己限制太多的条条框框,不过你说得对,与盛遇在一起的快乐是一时的,等过了这一阵,我会自己离开他的,我太依赖他了,这不像我了。”陆期没有给梅英疏说等不等的机会,他迎着盛遇的车走过去,上了车,没有回头看梅英疏。盛遇让方方去买了陆期外婆爱吃的那家酒店的点心,回到家陆期不想吃正餐,干脆就吃起了甜腻的糕点。盛遇想着陆期现在情绪不好,偶尔任性一次也没什么,就由着他去了,他去厨房泡了壶咖啡,陪着陆期一起吃。盛遇不怕陆期睹物思人,或者说他更想让陆期借着什么由头痛快哭一场。陆期憋得太深太久了,发泄出来才会好,否则伤口捂着不但不会痊愈,还会化脓溃烂。陆期默然无语地吃了大半盒点心,平时觉得多吃几口就腻的东西,这会竟然觉得格外好吃,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吃撑了。一下子吃得太多,这几天没好好得到进食的胃开始抗议,陆期放下手中最后一块马蹄糕,不知不觉中眼眶涨得通红。盛遇不动声色地坐到他的身边,搂住了他的肩膀,把人往怀里带。陆期顺势躺在了盛遇的膝盖上,任凭盛遇轻轻抚摸他的鬓角。他哭得悄无声息,泪水在盛遇看不到的地方淌过脸颊,洇湿了盛遇的裤子。“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让你一个人的,”盛遇用了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说着他这辈子最珍重的承诺,“陆期,我爱你,永远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