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英疏没急着走,外面雨越下越大。陆期没有赶他,他蜷缩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疲惫一览无遗。陆期长长地吁了口气,对梅英疏说:“冰箱里有车厘子,你自己洗一点吃吧。”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客套和生疏,即便当不成情人,也依然是最了解彼此的存在。陆期一脸倦容,蜷起来的样子更显清瘦,梅英疏看着心疼,却说不出口。谁能想到在医院备受瞩目、医术高超的陆医生,在家会有这么不堪一击的一面。梅英疏打开陆期家里的冰箱,把封在塑料盒里的车厘子取出,顺便看到了冰箱里整整齐齐放着三个巧克力马芬。梅英疏暗暗惊讶,陆期什么时候变得爱吃这么甜的点心了?但他没有急着问出口,看到冰箱门边上放着的可可粉和快要到保质期的牛奶,便问陆期:“我煮点热可可给你喝吧?”以前在国外,陆期特别疲倦的时候会有喝热可可的习惯,但因为他不喜欢甜,所以梅英疏通常都是用牛奶直接兑可可粉,不额外加糖。陆期正好想喝点甜的热饮,说:“加点糖吧,我想喝甜的。”梅英疏没多说什么,觉得陆期大概是太累了,人在累的时候不免想要补充糖分。他翻找出陆期家里的奶锅,倒上牛奶煮热,再放入可可粉搅匀,加糖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怕加多了陆期嫌甜,但想起冰箱里那几个马芬,他最终还是多加了两勺糖。陆期捧着马克杯,小口啜饮香浓的热可可,惬意地眯起了眼睛。梅英疏把果盘往他面前推了推,道:“看你晚饭吃得不多,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陆期:“没,就是想吃甜的。”梅英疏喝了一口自己那一杯热可可,甜得他直皱眉,但看陆期喝得那么舒服,心里不禁疑惑,陆期的口味怎么变了这么多?梅英疏忽然感到惆怅,要是当年他不出车祸,那么现在他和陆期都在心外,梅清知就不会对陆期那么严苛,给他排满了手术。梅清知不是不心疼陆期,但他作为学科领头人,上了年纪之后想的就是尽快把自己的技术都传给小辈,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有天赋的,梅清知为了让陆期快速成长起来,迫不得已才这么做。梅英疏想,如果自己在,陆期是不是就不用一个人去面对、承担这份期许与压力。由于不能陪在陆期身边,以至于察觉不到他的变化,梅英疏内心五味杂陈。他不是圣人,他对陆期的包容是出于感情,他还喜欢着陆期,心里总有一块最重要的位置是留给他的。陆期和盛遇分手,梅英疏本该觉得高兴,但看陆期这样,他实在是没有那个心情。表面上陆期似乎一直都扮演着主动伤害别人的角色,可陆期的所作所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从他望着盛遇的车离开的神色来看,梅英疏就明白,陆期对盛遇动了真心。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最后梅英疏只说了一句:“小期,你答应过我不会勉强自己的。”陆期吸吸鼻子,心虚地避开梅英疏的眼神,说:“嗯,我知道的。”“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 梅英疏道,“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是学不会依靠一下别人呢?”陆期有点困了,打了个哈欠,道:“我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么。”话虽然说出了口,但陆期并不如同表现得那样坚定,不知道是不是身体累极了的原因,他竟然在那一瞬间动摇了,暴露出了那道脆弱的口子,他想,要不然干脆把怀孕的事情告诉梅英疏。怀孕的事情瞒不了多久,梅英疏、包括医院里的人早晚都会知道,他原本没有打算利用梅英疏,但今晚盛遇既然已经误解,如果盛遇就此放弃也就算了,要是他不放弃,陆期多半还需要梅英疏帮忙。陆期心里不是滋味,他总觉得对不起梅英疏。对盛遇也好,对梅英疏也好,陆期都是愧疚的。可说到底是他的自私、这种不顾一切的自作主张,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他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对于自己所作所为是错误的这一点也很有自知之明,但他不后悔,他从来不是害怕面对现实的人。梅英疏皱眉盯着陆期,追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算了还是说吧,横竖瞒不过,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是个好机会,再说梅英疏是最不能拿他怎么样的人,他温柔谦虚,就算是生气骂人也骂不出几个脏字。他不得不承认,他在梅英疏面前有些有恃无恐,是吃准了他待自己的好,是在欺负人。陆期坐直身体,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摆出了难得一见的讨好表情,像个做错事了向老师认错的中学生,平视清清冷冷的一双眼眸此刻有了点湿漉漉的温度。他小声对着梅英疏说道:“我和你说件事,你别和我急。”陆期上一次这样说话是什么时候?梅英疏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大学时期陆期埋头实验室,忘记了他们的约会,让他在圣诞夜的寒风中苦等了他整整一个晚上,陆期向他道歉,他故作生气,于是陆期往他怀里蹭,说以后不会了;也可能是刚去医院实习的时候,陆期想要尽快填补上实习生的浅薄见识,把自己忙成了陀螺,常常一熬就是几个通宵,直到有一天因为高烧倒下,醒来的时候心虚地拉着梅英疏的手说对不起。那是梅英疏心中珍藏了许多年的最可爱的陆期,哪怕他什么都不说,只要摆出那样的神情,他的心就软成了一片,不管陆期做什么,他都会原谅他。但今晚的陆期,似乎不太一样。梅英疏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他直觉有什么不对劲,陆期要说的,绝不会是什么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你说。”梅英疏道。“我……”陆期停顿了一下,豁出去了,说:“我怀孕了。”梅英疏不知道自己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他尽管心里打鼓,但也没想到这不好的直觉竟然有这么的不好,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可陆期说话声音不响,吐字却格外清晰,梅英疏骗不了自己。“你……”梅英疏好半天都缓不过神来,他本想说你不是说这辈子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吗?不过话到一半他自己就咽了下去,当初陆期是拿这个理由来和他分手的,现在时过境迁那么多年,陆期遇到了新的恋人,想法不是不可能改变,也许只是因为陆期没有那么喜欢他,他更喜欢盛遇,所以为了盛遇他愿意牺牲。陆期是什么有的这个想法?又是什么时候做的手术?早知道他愿意,他们为什么当初要分手?盛遇给他灌了迷魂汤了吗?他们为什么在闹分手?因为盛遇不想负责吗?无数种想法在梅英疏的脑袋里翻滚,它们叫嚣得沸反盈天,让他差点耳鸣。他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明知故问:“盛遇的?”陆期承认了:“嗯。”梅英疏的神情严肃得几乎可以用肃穆来形容,他说:“他不想要?为什么要分手?”陆期说:“他不知道,是我背着他偷偷要的。我也不想让他知道,这个孩子和他无关,是我的孩子,我只是借了他的种……或者应该说是我偷的,已经两个月了。”梅英疏倒吸一口冷气,觉得匪夷所思:“陆期,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没有家人了,”陆期说,“我想要个家人。”再多的责备,在听到“家人”这个词的时候就烟消云散了,梅英疏想,原来陆期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脆弱得多,他也有孤单无助,想要一个家的时候。他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因此选择了这种极端又奇葩的方式——生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孩子,他会是自己永远的家人,血脉的相连远比充满变数的爱情来得可靠得多。“是外婆走了之后才有的想法吗?”梅英疏立刻联想到了关键点。“对。”陆期道,“就像你说的,我和盛遇不适合结婚,但我想要个孩子,我不需要他负责,我一个人可以抚养这个孩子长大。”梅英疏胸口酝酿的情绪苦得发涩,他问:“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能是我?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可以给你一个温馨的家。陆期依稀猜到了梅英疏没说出口的下半句,他回答:“我不能随便找个人,我也不能……也不能害了你……你以后会遇到一个很爱你的人,你们会有幸福的家庭、会有自己的孩子,而我和盛遇,从此断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交集,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梅英疏:“盛遇要是知道了这个孩子是他的……”陆期:“我不会让他知道我怀孕了,而且我不会承认。他太年轻了,又是娱乐圈的人,退一步来说,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想要的,这对他来说是定时炸弹,会毁了他的事业。”“还有谁知道?”梅英疏皱着眉。陆期摇头:“没有人了,我只告诉了你。”梅英疏道:“那你瞒不了多久,肚子隆起来了,大家都会知道。”“嗯,到时候厚着脸皮应付一下就过去了,”陆期说,“我不怕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为我自己的人生做决定。”梅英疏一想到心外的工作强度就胆战心惊,看陆期那疲倦苍白的脸色,顿时想怪他乱来,再怎么样也该告诉梅清知,好让科室里照顾一下他的身体,而不是没完没了的手术和每天都超负荷的工作时长。陆期猜到梅英疏想什么,说:“暂时别告诉老师,我会想办法和他说的。”梅英疏想了想梅清知那脾气,提议道:“你想想怎么和他说,我陪你一起,不然他可能真得气疯,你是他半个儿子。”“那你呢?你生气吗?”陆期试探性地问道。梅英疏想说当然生气,气陆期自作主张,气他做事情太冲动,生个孩子不是出门买个东西购个物,这事哪有这么简单?但陆期自己就是学医的,怀孕是个什么样的过程他心知肚明,就算一个人吃尽苦头也想要个孩子,那梅英疏又怎么能拦得住他?更何况孩子的另一个父亲是盛遇,他不过就是个局外人,现在只能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帮陆期。“生气有用吗?”梅英疏说。陆期被堵得没话说,只好笑笑:“嗯,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