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期在医院躺了三天,没有意料之中的被各路吃瓜群众围观的难堪场面,除了医生查房和护士来换吊针之外,他过得十分清闲,仿佛被扔进了与外界隔绝的密闭空间。梅清知和梅英疏来过几次,但都没说什么,既不告诉他别人对他是怎么议论的,也没有骂他不懂事,只告诉他孩子保住了,让他什么都不用想,先把身体养好。可是陆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傻子,梅清知那铁青的脸色他不是没看到,他想,就不该拖着不说,现在闹了这么一出,老师一定很生气。那天在手术室,起初陆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因为睡眠不足和身体疲劳,导致四肢有些酸痛,小腹虽然坠坠的,但并不强烈,他想着等下了手术休息一下就好,谁知快结束的时候那坠痛逐渐演变成了绞痛,他本能地不想让人看出端倪,更不想耽误病人,他咬着牙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跟上梅清知的节奏,出色地完成了手术,等到他刚想喘口气,出的血已经顺着裤脚滴到了地上,紧接着金钰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他没能为自己辩解几句“没事”,就彻底瘫软在了地上,引起了一手术室的人的惊呼。“丢人丢大发了……”陆期心想,他连产检都是找的别的医院做的,就是怕被太多人知道,这下可好,肯定是人尽皆知。而且他倒在手术台上,说出去并不光彩,没人会说他爱岗敬业,只会觉得他这样对病人不负责。他可以说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但他平时顶着“梅清知的得意门生”这个头衔,谁都知道梅清知对他偏心,现在连着梅清知的面子一起都被他丢光了。光是躺在病**胡思乱想是无济于事的,梅清知再生气,从不让人打扰他这一点来看到底还是护着自己的,陆期对着白白的天花板叹了口气,觉得受不起这份袒护,这事他做得很混蛋,还自以为是地可以处理好的,结果弄得人仰马翻。梅清知给他批了一个星期的假,让他出院之后回家静养,这次轮不到陆期推辞,如果想要这个孩子,他就只能乖乖地回去躺着。出院那一天,梅英疏请了假来接他,顺便告诉了他梅清知想让他住过去的提议。陆期没料到梅清知会为了自己做到这个地步,他很惊讶,一直以来梅清知对他的要求高到了严苛的地步,无论是在医术上还是日常生活方面,都强调要认真谨慎、严于律己,陆期理解梅清知作为老师盼着自己成才的良苦用心,所以对他十分感激,平时叫他去家里吃饭,是出于老师对学生的关心,但也只是吃顿饭罢了,与让他搬过去住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这份情谊太重了,做错事的陆期自觉承受不起。梅家把他当做一家人,可他从来没想过要跨过那条线,所以怀孕的事情才拖拖拉拉地不愿说,他怕梅清知不理解,他怕让梅清知失望,说来说去,他只把梅清知当做老师,是个外人。梅英疏怕他心理负担重,体贴地说:“我妈每天在家日子过得太清闲了,你要是住过去,可以顺便陪陪她。”他收拾住院物品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对梅英疏说:“谢谢老师和师母,不过不太合适,我不是你们家的人……”“那我陪你一起搬回去住呢?”梅英疏道。陆期仍旧摇头,道:“我和你不是那种关系了,我肚子里的也不是你的孩子,这就更乱套了,对吧?没有这种做法的。我能照顾好我自己,让老师和师母别担心。”梅英疏知道陆期心意已决,不再多劝,他接过陆期手里的行李包,说:“你那烧厨房的厨艺,一个人在家怎么过?天天叫外卖吗?”陆期环顾了病房一圈,查看还有没有东西落下:“简单的我能做,就是不太好吃,但营养够了就行,我没那么多讲究。”反正肚子里这个只管吸收养分,不懂什么味道,把它喂饱了,能乖乖长大就行。梅英疏开车送陆期回去,然后又去附近的超市帮他买了足以填满一冰箱的食材,从肉类蔬菜到鸡蛋牛奶,凡是想得到的他都买了,回来的时候路过蛋糕店,想起陆期现在爱吃甜的,就又拎了一小盒巧克力慕斯。陆期身体还是有些虚,梅英疏买完东西回来发现他蜷缩在卧室的**睡着了。陆期睡觉喜欢贴着床边睡,无论床是宽是窄,他占的位置永远只有那么一点,加上陆期瘦了,整个人看上去清减了不少,睡姿显得令人心疼。他应该被父母宠着长大,他应该与爱人亲密无间,可前者是他没有那个命,后者是他自己推开了身边人。梅英疏就那么站着,看陆期熟睡看了好久。他想,很难评价陆期这种选择到底正确不正确,他的所作所为不是一般人会有的,但陆期从来就是不一般的,他始终学不会接纳别人走进他的生活,他避免受伤的方式就是把所有人都杜绝在外,能有个孩子也好,说不定性格就慢慢变了,变得不再那么冰冷。这几天看陆期受罪,梅英疏心里不好受。他嘴上什么都没说,内心却忍不住责怪盛遇。虽然陆期瞒着他要了孩子是有错在先,那执意分手的倔强劲,恐怕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但是陆期这样怎么照顾得好自己,但凡盛遇在身边,他也许就不会差一点就流产了。梅英疏不清楚盛遇和陆期是怎么分的手,但他分析过,从那天晚上陆期拉着他演戏来看,这场分手是陆期在单方面的骗人,既然如此,那就是没有过去多久,盛遇就彻底放弃、不与陆期往来了吗?由此可见,他当时表现得那么喜欢,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分手了就等同于不再有情分可言。可转念一想,梅英疏知道自己只是在迁怒盛遇。对于陆期有了盛遇的孩子,他终究是不甘心的,他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心疼陆期,也没办法名正言顺地守着他,很多时候即便他表面上不显,实际上内心挣扎,不知该如何面对陆期,纷杂的情绪无数次涌上心头,又无数次被按下去。明知不可能,却没那么容易释怀,总忍不住去想另一种可能性。说到底,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可言。而他和陆期,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也只能做朋友。再多的意难平,也到了该散去的时候,否则只是无意义地在和自己过不去。陆期醒来的时候梅英疏已经离开了,他做了点简单的饭菜,方便陆期醒了热一热就能吃。陆期胃口不好,吃了小半碗饭就放下了筷子,刚想收拾碗筷,考虑到腹中这根闹抗议闹到他差点流产的小豆芽,重新拿起筷子,勉强自己多吃了几口。科室里的人放心不下陆期,组了个队,拎着大包小包的水果补品来陆期家里看他。他们不敢多问,怕打扰陆期休息,说看到他没事就放心了,然后放下东西,水都不让陆期倒就离开了。半个小时后,陆期家的门铃又被按响,这次是金钰一个人。陆期让她进了门,给她泡了杯水果茶,问道:“怎么折回来了?”金钰局促不安地坐着,尽量控制自己的视线不要往陆期仍旧很平坦的腹部瞄,她咬着嘴唇,一脸纠结:“刚刚他们在,不太方便说话……”陆期喝了一口果茶,静静地等金钰自己说下去。金钰绞着手指,吞吞吐吐地问:“陆医生,他们本来说你有的是梅主任儿子的孩子,但后来又说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盛遇的”这句话她问不出口。好在陆期善解人意,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陆期为了瞒盛遇,这件事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即便他对这个小姑娘挺有好感,也知道她不是什么不靠谱的人,但他还是决定不承认。“不是,”陆期道,“不是梅主任的儿子的,也不是盛遇的。”金钰疑惑地抬起头,看向他,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那是……?”陆期笑笑:“我想要个孩子,但不想结婚,所以就找人约了几次,对方也不知道我的目的,得逞了就不再见面了,这个解释你能接受吗?”金钰被陆期惊世骇俗的行为给震撼,在她眼里陆期清清冷冷的,别说想象不出他会找人去约,陆期那张脸面无表情的时候和“欲望”两个字相距甚远,因此在金钰这群小护士眼里,陆医生是冰山的高岭之花。“接……接受……”金钰讲话咬到舌头,窘得她满脸通红,“不,不是的,什么我接受不接受的啊,唉,我那天是不是不该喊出声,闹得全世界都知道了,都是我不好。”被金钰的语无伦次给逗笑,陆期摇摇头,道:“那天我确实坚持不下去了,就算不是你,我也走不出手术室,而且多亏了你,不然就真的流产了。”金钰如坐针毡,连连摆手,道:“别这么说,我、我反省过我自己了,做事毛手毛脚、咋咋呼呼的,实在是不像话,我以后一定会改的!”陆期说:“传言是不是很难听?”金钰本想承认的,这几天医院里说什么的人都有,都是同一家医院的医生护士,她不明白怎么有些人的恶意就那么大,起初还是当新鲜事来传,到后来就逐渐加上了各种恶意的揣测,什么“给人当小三结果对方不要这孩子”这种离奇版本都出来了,金钰为此忿忿不平。但当着陆期的面,她不想伤害陆期,于是选择了撒谎:“没有啊,嚼舌根的都是吃饱了撑的,说了几天也就不说了,管他们呢,我们科室反正都是站在你这边的,谁敢乱说你,我和郑易第一个冲出和他们打一架。”陆期没戳穿金钰幼稚的谎言,他对此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不怎么难受。金钰接着说:“都什么年代了,不结婚想要个孩子很正常啊,陆医生你这么优秀,医术好,人脉广,还认识盛遇……”金钰信了陆期的话,默认陆期和盛遇是朋友,没想到这么一句就踩了雷。陆期打断她,耐心地说:“金钰,以后不要再提盛遇了好吗?”金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但她不敢深入去想。气氛瞬间凝固,两人之间尴尬无比。陆期意识到了自己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可刚刚金钰提到“盛遇”的名字确实令他烦躁,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盛遇,为此他尽量少上网,避免接触到任何有关于他的信息。仿佛他只要不去想,就能把盛遇是孩子的另一个父亲的事实给抹去,就能把盛遇忘了。他的计划实行到现在,虽然有意外,但总的来说还算顺利,唯独有一件事不怎么顺利——彻底忘了与盛遇有关的一切。他们之间没有明确地提过分手两个字,但那个雨夜之后盛遇再也没有联系过他。盛遇一定已经被他伤透了心,不会再来找他了。他回归到了原本就属于他的光鲜亮丽的世界里,他长得帅气,性格又好,工作认真,身边总是围着一圈人。他拥有数量庞大的粉丝群,也拥有喜欢他喜欢到主动投怀送抱、可爱又年轻的男孩。他什么都不缺,没了自己的生活照样丰富精彩。至于那些酣畅淋漓的缠绵与亲密,不过是做梦一场。如果他恨自己,那么这些梦连成为回忆的资格都不会有,只会是令他觉得恶心、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