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时荣眼见表弟安然无恙, 松了口气,随后又蹙起眉,颇为不赞同地敲打道:“下次再也不许如此任性妄为, 又两位皇子并王爷在此,如此莽撞成何体统,还不快向几位贵人谢罪。”“……知道了。”迟歌蔫头耷脑的,连忙行礼告罪。叶庄并羌国皇子目不斜视, 显然没把迟歌放在眼里, 三皇子念着对方是自己远方表舅, 多少沾亲带故,皱着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赦了他的失仪之罪。出了这场闹剧, 武试自然比不下去了。苏长音的技艺在场诸人有目共睹, 再加上方才不计前嫌为迟歌治病, 医术出众, 一时出尽了风头。返回水台时,苏长音明显感觉到不少目光若有若无落在自己身上, 尤其是来自前方上位者的存在感最明显。羌国皇子笑嘻嘻道:“这位小公子技艺高超, 比试未竟, 但已是当之无愧的魁首,王爷以为小王该赏些什么好?”叶庄目不斜视, 不置一词。羌国皇子眼珠子一转,忽而又道:“比之技艺,这位小公子的德行更是出众,以德报怨不计前嫌, 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本王倒是有意结交。”“耶律旬。”叶庄终于有了反应, 墨眸清凌凌地扫了他一眼,眉眼间寒霜冻骨、杀意凛凛,“闭上你的嘴。”语气之寒,就差没直接说‘再吵就杀了你’。耶律旬浑身打了个寒噤,连忙举双手告饶。心中却啧啧有声。自那小公子为人疗伤开始,这叶庄便一直黑着脸,分明已经怒不可遏,他心惊胆战得一句‘王爷你到底砍不砍人’好几次差点脱口而出,谁料叶庄神色变幻莫测,最终只捏碎了一枚玉扳指,硬生生将满腔怒火憋在心里。耶律旬震惊于叶庄的憋屈让步,不禁对苏长音高看了几分。能勾得这座万年冰山动情本就不易,竟还让叶庄甘愿收敛一身锋芒,简直令人瞠目结舌。不简单、不简单。训斥完不长眼的人,叶庄的脸色明没有和缓,甚至双眸深处堆积的郁色愈加浓重,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身后半步的苏长音身上,心中冷笑。以德报怨?呵,大理寺中与他冷脸对峙,倒是看不出有这么好的性情。“莫说耶律皇子,本殿也好奇。”三皇子对苏长音也有点刮目相看,微微侧过脸,高傲的眼角施舍一般微微下垂,睥睨一步开外的苏长音身上,“国子学中果真卧虎藏龙,还有这般姿容才能出众之人,不知京城中哪家王孙臣子,从前竟从未听说过。”三皇子没察觉到叶庄与苏长音之间的波涛暗涌,单纯好奇苏长音本人。苏长音躬身回禀,眉间磊落,不卑不亢:“回殿下,在下并非学中学子。”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至于家世……家父乃是国子监祭酒。”“你是祭酒之子?”叶瑢眉尖一挑,轻视的神情微微一收,眼里透着几分诧异,“我竟不知祭酒何时有了这么一位如珠如玉的公子,倒是藏得挺深。”苏长音不欲多言,淡淡道:“微臣不才,学问不精止步春闱,有辱家父之名,如今只在太医馆挂了医职,殿下未曾听闻也在情理之中。”国子监祭酒这个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往前数几个月若卫家还在,国子监祭酒可有可无,但如今卫家树倒猢狲散,朝中正值换新血之际,祭酒这个位置倒一时变得微妙起来。叶瑢心中一动,脑海中快速闪过什么,还未来得及深思,脚步便已回到了水台中。诸人相继入座,小豹子果然听话,懒洋洋趴在原地没动弹,一见主人回来兴奋地站起来,紧接着察觉到叶瑢也在,一双兽眸瞳孔紧缩,猛然蹿了出去,爬到苏长音怀里,一脸戒备亮着爪子冲叶瑢龇牙咧嘴面露凶光。叶瑢只觉眼前一阵雪色呼啸而过,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是一团寻主的毛团,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入座脚步不由一停。苏长音有些尴尬地按住小豹子:“殿下赎罪,这小豹子野性未脱……”“无妨。”叶瑢眉间一拧,自方才看见这小畜生时,他心中便隐隐有一团疑云,现下离得近了,更是发现着小豹子无比眼熟,神使鬼差地伸出手,“无妨,不过你这豹子本王看着倒有几分熟悉……”手掌寸寸逼近,小豹子澄蓝兽眸中闪过一抹恐惧,像是受到什么刺激般猛然蹿了出去,狠狠咬住了三皇子的手臂!“该死的!”三皇子痛呼一声,惊慌失措地想将手上的东西甩出去。然而小豹子比他更敏锐,立刻松开嘴跳了下来,一溜烟又跑到苏长音的怀中窝着,戒备地探出小脑袋,喉间发出威胁般的低吼。短短一瞬袖子已经染了鲜红,叶瑢双目赤红,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墨汁来,随从的宫女们慌忙上前为叶瑢查看伤势,有眼神极好的,忽然‘咦’了一声:“殿下!这不就是前几日在宫中挠了你的小畜生么!”“果真如此!”心中猜想证实,叶瑢勃然大怒,猛然转头目光扫向身后几名随从,语气带着几分狠厉,“这畜生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让人把它打杀了么!”几个侍读模样的青年被喝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浑身抖若筛糠只听一人颤颤巍巍地说道:“回……回殿下,那、那日没找到这小畜生,让它跑了……”苏长音心累地按了按额角,只觉得脑袋突突地疼——他记性好,隐约认出那几张面孔是之前子在皇宫中遇到过,怪不得小豹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原来之前那些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就是三皇子的人。一群没用的窝囊废!三皇子心中暗骂了一声,随后目光一转,冷冷看向抱着豹子的苏长音:“这小畜生是你带进来的?”“家养小宠,无意冲撞殿下,还请殿下恕罪。”苏长音抿了抿唇,躬身行礼。三皇子嗤笑一声:“家养?那雪豹只有羌国边境终年积雪不化的圣山才得养出来,羌国王族视作王宠,你养得起?”怎么养不起,前几日那人才自负地说放心养着,就算天塌下来他顶着呢。苏长音的视线下意识投向叶庄,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坐回了上首,依旧是一袭华袍高贵慵懒,手中把玩着一盏酒杯,面容冷淡地静静注视着他。依然是那副唯我独尊,孤高胜雪的模样。好似这一切和他没有半点关系。苏长音咬了咬唇,一口气堵在胸口下不去,冷下声说道:“在下奉如歌王的命令收养,绝无欺瞒,至于小宠忽然冲撞殿下也绝非本意,微臣在此向殿下求个恩典,请殿下网开一面。”高傲冷寡的叶庄怎么会和一只小畜生扯上关系,说出来谁会信?三皇子冷笑一声:“谋害皇族还妄图嫁祸他人,罪加一等,来人,还不快把这个纵宠行凶的……”他话还未说完,曹时荣与杜添月俱是神色一变,曹时荣更是站起身慌忙制止道:“殿下莫气……他也是无意为之。”一边说一边起身拉着苏长音的手将他挡在身后,紧张得浑身紧绷了。‘呲啦’一声细微碎裂声响。叶庄捏着杯盏的手指蓦然一紧,面无表情地看这台下来两人交握在一起手掌,眸中幽暗之色渐深。叶瑢没料到自己舅舅会回护,双眉一蹙,正欲说话,身旁却有一道冷淡的声音先一步响起,“三殿下且慢,本王想起来了,前几日确实有人救了一只雪豹,求到本王面前,本王也特许他豢养过。”叶庄放下布满裂痕的酒杯,一双眼睛仍然没有紧盯着两人的手。苏长音注意到他的视线,不知为何浑身汗毛竖起,仿佛接收到某种危险的信号,下意识挣开了被紧握着的手,冰凉的空气触及手掌的一瞬间,苏长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有些愣住。叶庄眸色微缓,随后看向叶瑢,又恢复成寡冷一片,“正巧耶律皇子今日才和本王说爱宠丢失一子,想来该是这小豹子无疑了,三殿下若是要问罪,还需过耶律皇子这一关。”“呃……啊?”耶律旬微微一愣。他确实豢养了几只豹子,并且确实听下人提及前阵子有一只母豹产子,但事实上他这王子贵人多忘事,哪里会记得这么琐碎的东西?娘的!这叶庄是什么时候这么变.态,竟然连他后院里的爱宠生了几只崽儿都知道!耶律旬一瞬间有种裤底被扒了个干净、风吹屁股蛋蛋凉的不妙之感,但终究没胆子拂了叶庄的面子,只能硬着头皮笑盈盈地拱手道:“这小豹子应当是本王的爱宠之子,不知何时竟走丢到了皇宫冒犯殿下,三皇子不如卖小王一个面子,免了这一人一豹的罪责如何,小王向殿下赔罪则个。”“莽荒异国,蝇头鼠辈!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本殿施恩?!”叶瑢正在气头上,面容扭曲地一把推开搀扶着的宫女,上前两步指着耶律旬破口大骂,气焰凌人,“还不快滚!!”“……”耶律旬脸皮一僵,面上笑意顷刻间收住。他俊朗的眉间刻出几道折痕,似是隐忍怒意,看着叶瑢的深邃墨眸深处却闪过一丝暗芒,似乎蛰伏着什么更深刻歹毒的东西,随时能将对方毒得腐败溃烂。苏长音抿了抿唇,抱着小豹子的手一紧,心有愧意。他不想连累别人,正欲谢过耶律旬的好意,自己承担后果……反正自己再不济也是国子监祭酒之子,叶瑢也不敢轻易取他性命。耶律旬的动作却先他一步,只见他闭了闭眼,高大厚实的胸膛一阵起伏,最终长舒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时所有情绪消散得无影无踪,随后站起身子,一步一步地行到叶瑢面前,眉目舒朗拱手笑道:“即便是三皇子不看小王僧面,也该看看皇帝陛下着佛面,吾等两国交好,实在不宜因此事冲突。”这态度,不可谓不谦卑。但与之相比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的心性,受辱之后竟还能面不改色求取后路,可见城府之叵测。偏生叶瑢没有半点感觉。对于这样的奉承他早就习以为常,耶律旬的低姿态令他一阵舒泰,高傲的下颌扬得更高了,神色轻慢,简直恨不得拿鼻孔看人,“不必抬我父皇来压我,本殿千金之躯岂容冒犯,更何况是一只小小的畜生,来人……”“叶瑢!”上方一声怒斥打断他的话。叶瑢一个激灵,抬头便对上了叶庄饱含杀意的眼神。“大庭广众滥施**威,自幼学的圣贤书都学到狗肚子里了?给本王适可而止!”他不提圣贤书还好,一提这三个字,叶瑢像是被蛰了一下浑身打了个哆嗦,满头怒火顿时被泼了一盆凉水,理智瞬间回笼。……叶庄之于一众皇子来说,几乎是不可攀越的噩梦。犹记得幼年时一同在建章宫听太傅讲学,他因贪玩未经叶庄同意私自用了他的笔墨,如厕回来后的叶庄仅是轻飘飘瞥了笔墨一眼,未置一词,好似未察觉一般。叶瑢当时心中窃喜,谁料第二日上学路过建章宫外集英池,突来的一股巨力将他推入池中,随后一双大手按着他的头顶将他死死地将他压在水池中,无论他怎么用力挣扎哭喊求饶,一径岿然不动。只有在他坚持不住几乎快溺毙过去时,那双手才微微一松,教他浮出水面换换气,不至于这么轻易死去。伴随涕泪横流头颅探出水面时,他窥不见头顶上施暴者如何残忍可怖,也窥不见其他路过的皇子宫人吓得面无人色呆立噤声。唯有几步开外淡淡观望这场暴行的叶庄骇得他几乎要背过气去。那时的叶庄不过九岁,脸上尚且淡粉色的婴儿肥,面容稚嫩,就这么笼着袖子立在桃花树下,粉色花瓣缱绻盘桓着他的衣袂,精致秀气宛如天宫中的童子,唇间轻启吐露出的话语却令人胆战心惊——“三殿下爱墨成痴,堂堂皇子竟做出梁上君子的勾当,莫道我吝啬,如今这水池里洇满了墨水,便教你喝个够。”叶瑢‘呸’地一声吐出口中的浮草,面脸挂着墨渍,短小的胳膊凶狠地拍着墨色水面,瞪着叶庄狼狈嘶声叫骂:“你、你这个怪物……我这就让人告诉我母妃,杀了你这个狗东西!”“贵妃?”小叶庄歪了歪头,忽然弯唇一笑,眉眼间尽是一派纯真,他上前子啊水池边蹲下身来,精致稚嫩的脸蛋逼近叶瑢,慢悠悠道:“今日这建章宫能不能飞出一只苍蝇还难说呢!”说罢,站起身又退开。如意花纹衣摆于青天下飘**出一道弧度,脏污的池水未能玷污他一丝一毫。小叶庄掸了掸袖子,漫不经心道:“零二,继续,我要听的不是这些,等他什么时候感激涕零、谢到我心满意足了,才将他从池中捞出。”“是。”“叶庄你这个混蛋,竟然敢谋害皇嗣……啊!”‘哗啦——’高大沉默的黑衣男子又把他压回了水中。这场酷刑不知道坚持了多久,叶瑢只知道自己从一开始的用力挣扎到气虚无力,从破口大骂到连声告饶、再到后面的痛哭流涕地感恩戴德:“……多、呜呃、多谢堂兄……”“堂兄……咳咳、大恩大德……”“小弟感激涕零……没齿难忘……”直到他在水池中昏了过去,都没能谢到让叶庄心满意足。之后叶瑢的命是救回来了,但那冰冷潮水包裹身躯口鼻的窒息感如跗骨之蛆一般挥之不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噩梦缠身,甚至听到叶庄两个字便要牙齿打颤、惊惶哭叫。直到现在他都没能逃脱叶庄留给他的阴影,明明坐享皇嗣之尊,但只要一对上叶庄他所有的利爪都被拔了,只露出淋漓腐败的伤口,以及满腔的畏惧惊恐。此时叶庄公然叱责,叶瑢哪里还敢追究下去?他脸色一白,神情惊惧交加,双唇嗫嚅一会儿,终究不敢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恨恨瞪了苏长音并耶律旬一眼,拂袖忿忿道:“罢了!便饶你们这一回!”说罢,埋头急匆匆的回了座位,从头到尾不敢再看叶庄一眼。他的转变实在过于诡异,苏长音微微蹙眉,不由多看了两眼。“多谢殿下。”耶律旬笑呵呵道谢,随后转头对苏长音温声道:“劳烦小公子将着孽畜送回小王下榻的驿馆。”苏长回过神来,连忙向耶律旬感激称谢。一旁的曹时荣也松了口气。两人回了座位,不一会儿果真来了一个身穿兽裘、高鼻深目的异国男子来为苏长音领路。耶律旬下榻的地方距离山庄不远,苏长音抱着小豹子跟着对方顺着修建的山道到了目的地,入眼满目清幽雅致、茂林修竹、红瓦朱梁的斗拱驿院耸立,比之落霞山庄竟也不遑多让。那男子将他领至大厅,操着不太熟练的中原话说道:“客人在此稍后片刻,我们王子一会儿便回了。”苏长音点头称谢,那男子便转身退下。小豹子尚且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犹自呆头晃脑的,尤其是抵达驿馆之后更是兴奋不已。苏长音自寻了张椅子坐下,伸出一根修长纤白手指点住它的小脑袋,怒目训道:“让你下次再乱咬东西!”小豹子被戳得脚步一阵踉跄,也不气恼,忽闪着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歪着脑袋一脸单纯天真,随后扭头‘啊呜’一口含住点在额头上的手指,舔了舔。小兽冰凉柔软的舌头收了倒刺轻轻舔.过敏.感的指尖,犹如一片羽毛轻轻挠在心上。(审核看这段,和宠物之间的正常互动!很纯洁没有半点其他不该有的意味,放过我吧千万别锁!!)呵!以为卖萌讨好,就能萌混过关吗?!苏长音冷笑一声,虎着脸与它对视半晌,下一刻忽然破冰化春,俊秀的面庞露出大大的笑脸,抄着小豹子高高举起,欢快道:“宝贝别怕,爹地会保护你,来亲一口——木马!!!”“嗷呜————”小豹子顶着满脸凌乱的绒毛,感受着主人热烈的亲吻,抖着胡须一脸销魂的志得意满。我就知道主人不会生我的气。唉,本豹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玩闹了一阵,苏长音忽觉喉咙有些渴了,恰好桌子上放着水壶,便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正值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道气急败坏的男子之声,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怪道你叶庄今日怎么忽然转性寻我出游,竟然是为了解救心上人,专门找我去当枪使了!”顿了顿,又紧接着下一句——“你到底什么时候对曹家下杀手,你再无动作,本王便要动手杀了叶瑢了!”“噗……咳咳咳!”苏长音一口水猛地喷了出来。因为动作太狠,水沫顺着喉咙呛到了气管,咳嗽出声。他半弯着腰,堆雪般的面孔憋得通红,一双珍珠眸子更是蒙上一层雾色,双手拍着胸膛咳得肝胆俱裂……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手不该落在胸膛上,而是应该捂住自己的耳朵,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作者有话说:修了叶瑢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