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朝尚武, 每逢秋狩举行三日,猎苑中设行营以供居住,分东西两侧, 西侧是外臣居所,东侧则是皇营。叶庄的行营恰好挨着东西营的分界处,门外并无侍卫看守,苏长音掀开帐帘, 入目便是一道劲瘦半裸、极具凌厉锐气的背影。叶庄背对着他正在更衣, 线条肌理流畅的肩背、柔韧劲瘦的腰肢, 在衣裳翻飞间惊鸿一现,犹如一把锋利的冷剑劈开空气, 极具危险性的压迫感瞬间充斥了本就不大的行帐。“谁?”听到脚步声, 叶庄敏锐侧头看过来, 目光凌厉掠过, 一见是苏长音, 寒冰的眼眸蓦然一亮,所有的凛锐冰冷顷刻间漫漫化去, 眉间一舒展, 含笑道:“你来了, 我等你等了好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长音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了惊喜。叶庄衣裳也不穿了, 半拢着两三步走到苏长音面前,牵着他的手,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昨夜里他一不做二不休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本以为苏长音这回怕是要躲他到天涯海角, 甚至都做好了他找借口推诿的准备, 没想到今日一早他竟真的来了。震惊过后,叶庄心中满是欢喜。既然苏长音会来,那是不是代表一夜过去,他已经接受……苏长音:“……”他不知道叶庄心中所想,却被他的话说得略显心虚。说实话……他还真的有点不想来。自从知道叶庄对自己抱着那种想法之后,苏长音整整做了一晚上心理建设。最后悲催地发现无论叶庄是想杀他、还是想泡他,都有千百种手段,苏长音更本躲不起,兼之昨夜经叶庄一提,他这才惊觉对方帮助自己不少,倘若一走了之未免过于忘恩负义,无论如何总归要先换了这份恩情。苏长音自认并非薄情寡义之人,更何况只要自己固守本心、恃身自正,叶庄也不能拿他怎么办,大不了就单着一辈子,看谁耗得过谁。带着这样天真的想法,苏长音愣是鼓起勇气,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跑来伺候这尊煞神。结果甫一照面,他的信念便摇摇欲坠。苏长音被他直勾勾的炙热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心跳蓦然加快,脸上更是微微发烫。他下意识挣了挣手没挣动,后退一步,眼神飘忽,小声回答道:“皇命不敢违。”皇命不敢违。叶庄眼中的热意一点一点的冷却下去,宛如贫瘠雪地里即将盛开的花苞迎头浇了一场冰雪,他的唇角微微下抿,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喃道:“原来如此……”他深吸一口气,负气般地一把甩开苏长音的手。苏长音被他的态度弄得懵了一下,想不明白他突然的火气从何而来。叶庄已经抬腿走开几步,似乎是不想再看见他,一劲儿低头与衣裳搏斗着,侧面脸庞线条隐忍紧绷,每根头发丝似乎都在控诉着不爽。苏长音面色犹豫地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提醒道:“王、王爷……你的衽向弄反了。”“……”叶庄手上的动作僵了一下,瞥了他一眼,冷冰冰道;“那又如何,左右皇命不过是命苏太医行医者之事,苏大人既然不情不愿,便不劳你多费心思。”苏长音:“……”哦,原来是在计较这个。苏长音哭笑不得,这叶庄,一声不吭求了旨意的是他,如今又气恼自己情不情愿的也是他,天底下哪能有这么霸道的人。心里这么想着,但见叶庄似乎十分难受,苏长音心中一软,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又拿出那副哄病患的温和语气:“王爷多虑了,微臣并没有不情不愿,能得王爷抬爱,高兴还来不及呢。”苏长音心想,反正自己也欠了叶庄的恩情,顺着他的意思让他开心开心,就当报答一些了。“……”叶庄沉默一阵,忽然耳尖一红,沙哑着问道,“当真?”“自然是真的!”苏长音肃然点头,目光在叶庄的耳朵上流连了一圈,惊奇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咦!真的红了诶!没想到叶庄这么冰冷的性子,竟然爱耳红。叶庄没有察觉苏长音的视线,他的面容仍旧冰冷如九天霜雪,只是周身气势柔和了许多,他掖好自己的衣裳,上前两步重新牵起苏长音的手,柔声道:“我就知道衍儿心中知我。”苏长音:“……”等等,什么,衍儿?!他瞪大眼睛,震惊到无以加复。大梁朝男子十五岁取表字,苏长音表字衍之,平时就算再亲近的人也只是喊一声“衍之”,被唤“衍儿”还是头一遭。偏生叶庄半点没觉得奇怪,甚至开始得寸进尺,“王爷臣属,总归是生分了一些,衍儿便唤我行舟便可,这个表字除了今上之外无人知晓,如今你是天下第二个。”“来日方长,你我如今总要学着适应,以后才能习惯。”苏长音:“……”你还想以后习惯?!这个进展太快了,他一点也跟不上!*要不是叶庄神色如常,苏长音几乎要以为他又生病了,以至于如此胡言乱语。他深吸一口气,正想严肃纠正叶庄,外头却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绵长的号角声,打断了他的思路。“是御驾已至。”叶庄道。正礼有云:秋狩日帝携后妃皇子至皇郊,鸣角以示群臣。苏长音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眼前一花,被叶庄拉着走出了帐外。猎苑外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朝臣宫仆侍卫跪伏在一行声势浩大的华贵仪仗下,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几座由汗血宝马拖行的辇驾,最前方的明黄色是皇帝的御辇,后面则是属于几位后妃公主的绛色鸾驾,几位皇子骑着马伴随在周侧。苏长音眯眼前去,叶琅也在其中,只不过不同于其他几位皇子那般骑马漫行,而是缩在最后面一抬鸾轿中,穿着灰扑扑的衣裳,端正安静地和一群小公主们挤在一起,看起来格外不起眼。叶庄一把将他拉到了最前面,苏长音不敢再乱看,连忙收回视线,跟着叶庄一起跪地行礼,将额头磕在粗粝的地面上,齐声道:“微臣见过陛下。”“庄儿免礼。”皇帝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今日听李总管禀报你已至猎苑,倒让朕着实惊讶,往年你总对这些人多喧哗之处毫无兴趣。”因着苏长音落后叶庄一步,是以皇帝并没有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更特别注意到他本人。叶庄依言起身,听到皇帝的话身形微微一顿,勾起唇角回道:“或许是此地忽然有了让臣感兴趣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长音感觉自己脑袋上方一热,像是叶庄微微垂下眼帘,视线若有若无投向自己这里。“哦?堂兄此言倒是让本殿十分好奇,也不知这世上能有什么事情让堂兄感兴趣?”一道爽朗的笑声响起,带着几分违和的热切。“看来兄长并不关心朝事,猎苑邻着羌国皇子的驿馆,堂兄代我朝与羌国皇子交好,昨日里还一同出游,想来堂兄说的感兴趣之事应该就是此事了。”另一道熟悉的声音随后响起,带着几分嘲讽之意。四周气氛似乎凝固了一瞬,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苏长音大着胆子悄悄半抬起头,只见说话的人正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两位皇子,其中一人正是叶瑢,另一人则十分陌生,身材高大,一张宽阔板正的面庞,浓眉深目带着几分严肃,此时被叶瑢一挤兑,转动眼珠冷冷扫了他一眼。大梁朝一共有四位皇子,除叶琅身份卑微不被重视,另外三人分别是大皇子叶琚、三皇子叶瑢以及五皇子叶琉,联合刚才叶瑢的话,能被他称为兄长的,想来这位就是叶琚了。今上至今未立太子,有传闻这两人明里暗里斗得水生火热,原来真是如此。叶珺不屑地轻哼一声,反驳道:“父皇春秋鼎盛,自然不必我操心朝事,不比皇弟,如今父皇尚在便忙着打听朝政,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你!!!”“好了!大庭广众成何体统!”皇帝低喝一声打断他们,神色厌倦,“闲话到此为止,下面的人还跪着,还不快随朕上去祭祀!”大梁有先训,秋狩日皇帝与皇子们登高台,期间百官必须跪伏在地,待祭天祭先祖之后,百官才能起身。叶瑢和叶琚静了一瞬,停止了针锋相对,齐齐垂首称是。皇帝由宫人们搀扶下了御辇,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侧头对叶庄说道:“庄儿也随朕上来罢。”秋狩登台祭祀的向来只能是皇龙正统,叶庄仅是王亲臣子,皇帝特别让他随同祭祀,简直是莫大的殊荣。但叶庄却似乎半点不意外,只淡淡应了一声:“是。”不止他,其他皇子面上也一副见怪不怪。事实上,自从叶庄幼年时学会走路之后,每年祭祀皇帝都没落下他,大家早就习以为常。皇帝给了叶庄太多的特殊待遇,连当街斩臣都能轻描淡写揭过去,不过一场祭祀而已,便不足为奇了。苏长音跪在下面,视线锁住眼前赤黄色的土地,眼睁睁看着一、二、三……五双成人男子的云靴伴随步伐接连撞入视线,直到消失不见,都没到看到记忆中那双属于孩子的小靴子。苏长音忍了忍,还是皱起了双眉——没有叶琅。这孩子心思本就敏感,这种时候被父亲兄长齐齐抛下,也不知心中难不难受……正思绪纷乱间,上方忽然传来一道娇俏的夹杂几分不满的女声,打断他的思路。“老大还是那么牙尖嘴利,也不知宋妃平日里是怎么教导的,人前不懂谦让手足兄弟,争口舌之锋,在百官面前如此丢人现眼!”宋妃,正是大皇子叶琚的生母,原是皇帝身边伺候的侍女,后来因怀了皇嗣一步步被抬成妃子。苏长音心中暗自合计,以宋妃的品阶,能如此训斥她的恐怕只有后宫中唯一一位冠以“贵妃”品阶的曹贵妃。“琚儿年纪大了,凡事自有主见。”宋妃唯唯诺诺应声,被训斥得脸色有些难看。曹贵妃冷笑一声:“呵,子不教母之过,念在你到底是个下等人出身,眼皮子浅,若是不知如何教导,自去向容婕妤讨教,让老大好好学学老五,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啊?”容婕妤正瞧着好戏,冷不丁水泼到自己身上,脸皮子一僵,随后捏着帕子掩面讪笑着,“不敢当不敢当,老五那腼腆的性子是天生的,臣妾不曾如何教导。”她们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最前方的臣子虽然看不见她们的神情,但也听得明明白白。苏长音心道,怪不得诸位同僚如此提心吊胆,叶瑢才在叶琚那里吃了亏,曹贵妃忙不迭便来打压其母妃,真是半点不消停。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苏长音兀自跪伏着,直到日冕高悬,地上被烘烤出一层热气,皇帝等人终于从祭台上回来,这才揉着酸疼的膝盖从地上直起身。叶庄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忙走过来搀扶着他,低声问道:“跪疼了?”他见苏长音白皙的额头覆着一层细汗,不由面带愧色,心疼地抬袖想为他拭去,“都怨我,早知道莫让他们耽误太多功夫,平白让你受累。”苏长音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慌忙侧头避开他的动作,红着脸压低声音急急道:“这里人、人太多了……你消停点!”没看见好多大人都看着这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么!你的凶残人设还要不要了!作者有话说:攻受隐藏属性触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