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丁的诉求大人们自然没留意到。叶庄望着眼前的青年, 对方含着笑意的眼眸清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令他满身心都放松,整个人有一种诡异的满足感。连日来朝夕相处, 他早已习惯了苏长音的存在,昨日面对空下来隔间,他突然有种无法适应的空虚感。喝茶时总觉得茶凉,没多久又觉得烧得正旺的火盆热气不足, 午间犯困又睡得格外不安稳, 连一贯习以为常的文书都无法看下去。好似原本正常的一切, 都随着青年离开,开始变得不听话起来。直到今日一早上朝, 听到需要押解货物, 他这才恍悟, 原来自己离不得的只有一个人。叶庄向来不是会委屈自己的性子。所以他想也不想, 干脆自动请命过来。“以往总是你陪我, 今日我陪陪你如何?”叶庄轻笑一声,借着广袖遮掩, 牵住青年的手。“……”苏长音脸颊微红, 纠结了一阵, 这才讷讷道,“行、行吧, 不过你别捣乱哦。”…………叶琅有些伤心。曾几何时,还是三个人的戏台,他却渐渐没有了姓名。看,他在这里吹了半天冷风, 这些大人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一直宠他的苏苏不爱他了, 臭叶庄也不和他针锋相对了。——他们都背叛了他。叶琅背着双手, 深沉的叹了口气,稚嫩的眉宇间透着几分与年纪不符的沧桑,不过很快他就皱起双眉,眼眸伸出爆发出一簇火花般不服输的坚定意志!不行!他一定要让大人们意识到忽略小孩的严重性!他要离家出走!债见!小小的身影毅然决然转身,迈着小短腿朝前走了一步,然后停下来回头双眸希冀亮晶晶地看着苏长音——没反应,再走一步。没反应,再走一步。依然没反应,再走一步……就这么一步一回头,最终也没换来苏长音一个眼神一句话,甚至心机的叶庄趁着其他人没注意偷偷牵着苏长音的双手夺走了对方所有的注意力。叶琅:“……”这些大人真的没有理会他。虚空中仿佛有一颗脆弱的小心脏‘啪嗒’一声碎了。叶琅震惊到无以复加,圆圆的眼眸经历了希冀到破碎到黯淡,最后迅速酝酿出两汪水珠,口罩下小嘴一撇,抽抽搭搭地跑开了。呜呜呜呜呜!他这次真的离家出走了!然后,跑出去不到一米远……就出师未捷了。不远处的物资已经核对完毕,正在组织流民们领衣裳,叶琅刚走到帐外没多远,迎头一道黑影就将他撞得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上。“是谁?!”叶琅正火大着,连忙稳住小身子,捂着额头怒气冲冲地抬眼看去。撞到他的分明是个比他还要瘦弱的小孩子,枯瘦的身子撑着不符合比例的大脑袋,大而空洞的眼睛镶嵌在脸上,有种十分诡异的感觉。叶琅自幼生活在宫中,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人,忍不住呆住了。对方也吓了一跳,惊惶地‘噗通’一声猛地跪下,磕头告饶,“贵人赎罪,我、我不是有意冲撞的……”额头一声一声沉重地磕在青石路面上,很快就见了血。叶琅整儿人有点懵,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行此大礼,连忙伸出小手摆了摆,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事没事。”那小孩怯怯地看了叶琅一眼,确定对方真的没有责怪,连忙磕头告谢,手脚并用爬起来,一溜烟跑地跑去领衣裳了。叶琅犹豫一下,还是抬腿跟了上去。结果这一路的景象惊得叶琅说不出话来,因为生病而枯槁垂死的人,因为一件棉衣而争抢起来的人……明明骨瘦如柴、形销骨立,但为了一丁点儿存活的希望几乎要豁出性命去。叶琅虽也是自幼受过苦的,但比起这些人来根本是云泥之别,他依然是天上的花,而这些人则是真正是泥土。……原来宫墙之外,竟是这番模样?*叶琅离开没多久,苏长音就察觉了,登时吓了一跳,所有的氛围都散得一干二净。他连忙动身想唤他回来,叶庄却一把制止了他,“别动,就让他去。”苏长音皱眉:“那边人太多了。”“……”叶琅沉默片刻,低声咕哝了一句,“慈母多败儿……”苏长音:?他好像听到了一句奇怪的话。“放他出去,见见百姓的苦难日子才好。”叶庄正了正神色,抬手指了指天上,压低了声音,“那位……要择立太子了。”那位是谁,不言而喻。苏长音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吃了一惊,“陛下要立谁?”“谁有贤能,自然立谁。”叶庄说得理所当然,“叶琅是天家子孙,注定生而不能平凡,来日不是九五至尊,就是一方之郡王,多看看人世百态也是好的,否则以后他如何统御治下?你能护得了他一时,还能护得了他一世?”苏长音哑口无言。叶庄说的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想过,只是叶琅年纪还小,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正思虑间,冰凉的指尖忽然勾着他的下颌转过去,正对上叶庄深沉的双眸,对方直勾勾地看着他,狭长双眉微蹙宣泄着几分不满。他轻哼一声,“你男人大老远跑来陪你,别把精力放在别人身上。”苏长音:“……”他连忙一把拍下叶庄的手,紧张地看了看左右,见没人注意到这里,这才松了口气。他脸颊微红,瞪了对方一眼,“这里人多口杂,小心被人看见!”“那又如何?我可恨不得大告天下才好。”叶庄撇了撇嘴,“眼下不必理会那个小子,你该干什么便干什么。”苏长音瞪着眼睛干看着他,最终抽了抽嘴角,无奈地在凳子上坐下,抄起桌案上的书卷,“那我便兀自忙去,你别扰了我。”“放心。”叶庄信誓旦旦。他搬着另一张凳子坐在青年身侧,姿态散漫随意地支着下颌,摆出一副安分守己的姿态。苏长音见他果然老实,便专心在自己的工作上,很快就进入状态。他手里拿的是一本病历本,上头记录着这两日病患们用药过后的情况,他凝神仔细观看,偶尔遇到不对的地方便提笔批注。叶庄眯着眼睛,惬意的目光在青年线条流畅温润的侧颜留恋,欣赏对方工作的样子,觉得青年无论是遇到难题蹙眉沉思、还是解决问题时桃花眼瞬间发亮,亦或者抿起唇时浮现的小窝,都特别可爱有趣。看着看着,叶庄就忍不住倾身过去,不顾青年瞬间僵硬的身子,整个人靠在他身上。苏长音身姿看似温润而挺拔,犹如一株翠竹,实际上很有肉感,靠上去的那一瞬间触感绵软得像是一朵云,几乎让他有一种陷进去的错觉。叶庄贪婪地闻着青年身上淡淡的药香,满足地喟叹一声,连日的空虚顷刻间消弭得一干二净,在对方就要侧身脱开之前,低声道:“我冷。”“……”苏长音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低头看了叶庄一眼,见对方脸色略有些苍白,双眸不由浮现几分担忧,他摸了摸叶庄的额头,忍不住嘀咕一句,“你一个习武之人,怎的这般娇气。”刚入冬时发现叶庄这么畏冷嗜睡,苏长音还吓了一跳,以为对方又生病了,手忙脚乱地把他从头检查到尾,发现根本没问题,叶庄纯粹只是蛇属性,一遇冷就爱睡觉。饶是如此,偶尔见他面色白如堆雪、神情颓萎,苏长音还是会被唬住。他犹豫几下,终究没把这条冬眠蛇从身上拨开,而是把脚下的炭火盆拨了拨,随后把帐帘放下来,遮住外头若有若无的窥探,只留下一条缝隙换气和观察叶琅的状况。视线骤然黑暗下来,不大的帐内顿时显得逼仄幽暗。风雪声刹那间远离,耳边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苏长音嗓音温和,低声道:“睡吧。”叶庄勾唇一笑。鸦羽般的长睫轻垂,遮住墨眸中那一点的得逞的亮光。他靠着青年温软的身体,闻着对方身上淡淡的药香,听着细碎的翻书声,安然入眠。*一觉无梦。这一觉直睡到正午时分,守兵敲着铜锣喊饭,叶庄才醒过来。身旁已经没有了苏长音的身影,叶琅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坐在他身侧,双手捧着腮帮子,两眼呆滞望着前方,愣愣地发呆。“他呢?”叶庄神情带着几分初醒的慵懒,将墨发拢到胸前,以指梳拢着睡得凌乱的长发,漫不经心地问。“去拿吃食去了。”空气静默下来。苏长音不在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像两个陌生人,不会有什么交集。“外面的世界都是这样的么?”叶琅突然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你不是已经看见了么?”叶琅沉默地看着他。叶庄静默一瞬,手指依然梳着长发,漠然地接了一句,“天道无情,视凡人如蝼蚁;天灾人祸,不过天地间寻常一环。”他的眼中波澜不惊,宛如恒古不变的冰雪。好似在讨论的不是乾坤莫测,而是“今天下雨了”这样寻常的小事。只有和苏长音在一起时,他才能沾染一点人气,其余时候冰冷得不似真人。叶琅已经习惯了他这副模样。“难道他们命中注定只能任由磋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举国皆为帝王子民。”叶庄轻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世上唯有一种人可以决定他们的命运。”叶琅微微一愣,似有所悟。恰好此时,苏长音提着食盒走进来,两人默契地停止话题。苏长音将手中一碗干饭,两个食盒放在桌子上,说道:“方才出去正好看见送膳的宫人,顺道帮你们一起提过来。”叶琅愣愣地看着那碗干饭,“苏苏,午膳你便吃这个?”苏长音无奈道:“常生院里所有太医的吃食都捐给流民了。”叶庄微微顿住,他将食盒往青年面前一推,歪着头说:“你吃,吃完喂我。”苏长音:“……”叶琅也是一呆,他看了看自己的食盒,突然动手也取出一碗干饭出来,然后捧着食盒哒哒哒地跑出去,一把往给流民分食守兵面前一放,再哒哒哒地跑回来。叶琅神色轻松,捧着饭碗糯糯笑道:“用膳用膳!”苏长音没意料到他会有这种举动,先是一愣,旋即心中格外欣慰,抬手赞许地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夸道:“真棒。”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