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知道自知理亏, 叶庄的态度不可谓不卑微。他微微使劲,拉着青年走向一旁的矮塌,两人隔着案子坐了下来, 还特别殷勤地倒了一杯热茶。苏长音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清汤浮绿的茶盏递到眼前,他看也不看,只紧紧盯着叶庄,几乎是肯定地说道:“你早就盯上他了。”当初中秋宴时叶庄突然请命做叶琅的先生, 他就觉得奇怪, 毕竟叶庄不像是会给自己揽闲事的人, 他还以为叶庄是在可怜叶琅。可如今想来,恐怕叶庄在察觉叶琅天赋异禀的时候, 就已经起了心思了。叶庄放下紫金茶壶, 闻言静默一瞬, 没有辩解, 大方承认道:“没错, 确实如此。”“为什么?”苏长音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的着急之意, 抱着双臂诘问道。大有一种要是没有得到合理的答案, 就不会善罢甘休的气势。如果这个时候有外人在场, 就会发现此时的阵仗像极了‘因为爹亲带娃产生失误,被娘亲兴师问罪’的画面。“因为他确实是个可塑之才。”叶庄顿了顿, “天资聪颖,过目不忘,遇事能隐忍蛰伏,又不畏惧强权恶势, 更怀有一颗赤子之心, 都说以小见大, 那时我便想这孩子只需要稍加调.教,来日绝非池中之物。”“可他还这么小,他能知道皇位代表着什么?”苏长音蓦然抬高声音,不满之色溢于言表。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那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觉悟;是必须甘为百姓牛马、呕心沥血剖肝沥胆的决心;是焚膏继晷无人问津,一旦行差踏错就受万世骂名的孤决;是所有伤痕苦楚往回吞咽,高处不胜寒的清寡。叶琅尚且是个小儿,甚至可能连王公侯爵的品阶都还没弄清。皇位这样沉重的东西,叶琅那样幼小的肩膀如何承受得起?苏长音气得手都在发抖。心道最起码也该等叶琅再成长一些,再来思考这个决定。“皇位的意义岂是凭年纪能看清的?”叶庄有些好笑,“叶琚年将而立,却自大狂妄,与叶瑢相争多年,视皇位如战利品,他能明白皇位的意义?叶琉二十有三,好享乐爱美色,只知人生得意须尽欢,至于民间疾苦从来懒得听一声看一眼,他又如何能明白皇位的意义?”“那日在城外见难民饥不裹腹,叶琅尚且能连手中食物分出去,你可知若是换作叶琚或者叶琉,以冲撞之名将人打一顿都是轻的。”“御极之位为天下至尊,多少人虎视眈眈。”苏长音半点不为所动,“琅儿确实有一颗善心不错,可是那位置绝非仅靠一颗善心可矣。”“没错。”叶庄赞许地点了点头,“所以,他有我为他保驾护航。”苏长音:“……”“他年纪小是没错,可如今并非乱世,待陛下与我除去乱臣、外攘异族之后,百废俱兴,交到叶琅手里的是安稳江山。届时有我摄政,一步一步辅导他坐稳帝位,他只需做好一个贤明君主,安安分分守住江山数十年,便能功成身退,难道连这点本事你都不信他么?”苏长音:“……”他哑口无言。“你到底在怕什么?”叶庄叹了一声。他捏着杯盏却不喝,那双平日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时洞若观火,直直看着苏长音,几乎要将他看穿。苏长音心中顿时一刺!落于檀木案上的指尖微微一紧,他的神情有瞬间慌乱,垂下头避开对方的眼睛,有些语无伦次,“我、我……那皇位本就是我们的事情……”皇位本就是他们与皇帝之间的难题,不应该把年幼无辜的叶琅牵扯进来。他视叶琅若幼弟,他真的很怕、很怕叶琅日后厌恶皇位,或者因此受到伤害……他会内疚一辈子。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随后一片浓重的阴影将他笼罩,肩膀落着沉稳有力的力道,却是叶庄起身走到他身边,抬手按着他的肩膀。叶庄像是已经知道他心中所想,喟叹一声,冷然的声音带着温和宽慰——“何必如此自责,我不是为了你才将皇位丢给他。”他顿了顿,“早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动了寻继承人的心思。我这性子我最清楚不过,恣意妄为、野性难驯,若是来日称帝只会是个受人唾骂的昏君。”他笑了一下,随即话锋一转,“可我若是做了臣子,那就不一样了,我生而为刃,锋锐无匹……衍之,他是你最看重的孩子,我愿意为你成为他的手中剑,成为那座皇权之下几乎无人可以翻越的山峰。”苏长音抬起头怔怔的看着他。不是错觉,他真的听出了话语中的杀伐之意。叶庄在他面前展示从来都是温和的一面,但此时此刻,他好像窥见了对方从来没有展示过的另一种姿态——那是属于生杀予夺、纵横捭阖的如歌王。那样强悍,那样无畏。“我愿为剑镇守山河。我在一日,江山烽火不侵、邪魔不扰。护你们一世太平安稳。”犹如赌咒宣誓。一字一字,铿锵铮然,饱含力量。苏长音只觉得心中那颗大石被这一字一句砸的摇摇欲坠。“所以衍之不必担忧,来日他为君主,我为忠君之臣,无论如何必定会保他安全无虑。”苏长音默然无声。当官这么久,他头一次觉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他转头面向窗扉,企图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冷静头脑,然而一眼望去,重檐殿宇静默伫立苍天之下,愈发衬得他们犹如笼中困兽。好半晌,苏长音才艰难开口,“我的愿望,从来都是希望你们能好好的。”“我自然也是。”叶庄摸了摸他的头——他特别喜欢这个动作,“我知道你担心他,可你何不问问他是怎么想的?”一边说,一边抬头,视线落向不远的前方。苏长音一怔,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隔间的屏风后,叶琅正扒着山水屏风,探出头来怯怯地看着他们两人,“我、我在里头默写文章……”他应该是在里面从头听到尾,飞快地瞥了叶庄一眼,哒哒哒地跑到苏长音身边,抱着他的腰一头扎进对方怀里,“苏苏你别生他的气,太子一事是我自己同意的。”“什么?”苏长音这下真的惊住了。“大丈夫不沦苟且,生居天地之间,岂能碌碌如蝼蚁。”叶琅软软道,“我、我想为天下做点事……”他自幼居于深宫之中,孤苦伶仃无人问津,受尽他人冷眼,本以为天底下最难之事不过如此,不料十丈宫墙外,还有更加令人触目惊心的哀鸿遍野。叶琅只觉得心里很难过,像是猫爪一样挠得他很烦闷,他知道自己幸运遇到了苏长音那样珍视他呵护他的人,可那些人呢,又有谁来对他们施以援手……自那时起叶琅就产生了这样的困惑。他小小的脑袋想不懂,但这个困惑已经化作一粒小小的种子埋在心里,一个小小的愿望破土而出,随时准备长成参天大树。“可是这条路会很辛苦。”苏长音迟疑着,抬手回搂住他,“我不希望你日后后悔。”“为什么要后悔?”叶琅疑惑地看着他,有些想不通,“你不是常说人的苦恼都是自己惹出来的?”苏长音愣了愣。遮蔽双眼的迷雾骤然拨开,豁然开朗。他静了一瞬,忽然哑然而笑,抹了一把脸,喃喃道:“原是我魔怔了。”人生在世,各有各的修行路。满足与否,端看自己是否从容面对。“你看,他本就比你想象的聪颖。”叶庄的轻笑声自身后传来,他倾下身自身后拥住青年,下颌枕于对方柔软的脖颈。如此一来,苏长音身前身后就挂满了人。叶琅突然想起什么,骤然直起身子,警惕起来,“对了,我当皇帝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要保护苏苏。”说着,拉起苏长音的手,防贼似的瞪着叶庄,“苏苏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让这个人欺负你,等我当了皇帝,第一件事就下令让他离你离得远远的,让你搬到宫里和我住!”叶庄:“……”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住,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睨着叶琅,冷冷道:“毛头小儿,大言不惭,你信不信你敢这么做,我就敢弑君!”“什么?!”小豆丁震惊得嘴都张大了,紧接着眼眶迅速红了起来,呜呜汪汪地哭诉,“狗屁叶庄!枉我刚才在里面那么感动,原来你的承诺只值那么一丢丢!”“师长妻不可欺。”叶庄危险地眯起眼睛,“你要他进宫做什么?!”“自然是与我抵足而眠,互诉衷肠!”叶琅挺起小胸膛,“你以为谁都像你这登徒子一样,满脑子龌龊不堪的事情……”“你再说一遍,谁龌龊不堪?!!”“~%*、-@”苏长音夹在两人中间,听着耳边气急败坏的吵吵闹闹,登时哭笑不得。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