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灿两手提着那些东西赶上了公交车,在收款箱旁摇摇晃晃腾出一只手掏钱给了车费,才找到座位坐下,整个人气喘吁吁。他把其余东西搁到脚边,然后合拢膝盖,将蛋糕小心地放在了腿上,两手贴边扶着,脸终于被车窗外的风吹得降了些温。路上他也不忘时时检查蛋糕的完好程度,然后低头默默看一会儿,心想真的有那么小吗,可他凑齐省下来的零花钱,只买得起这个了。至于捣腾来捣腾去最后放回了衣柜抽屉里的猪鼻子存钱罐,池灿不是没考虑过。小时候塞进那里头的压岁钱足够抵如今池灿将近一年的零花钱,也足够池灿想也不用想地买下橱窗里的美丽彩虹糖大蛋糕。但他根本不舍得砸。那是妈妈留给他的一件礼物,而它的耳朵是被李景恪拿去修补好了的——失而复得的瞬间,池灿重新拥有了一个被赋予着新意义的存钱罐,仿佛和过去也有了某种微妙的联结。是相同的被珍视和保护的感觉。池灿一无所有地回到风城,因为遇见了李景恪,跟哥哥回的家,所以有的只是少年成长路上必经的无限烦恼和失意,而不用体会厄运来袭后挨饿受冻、崩裂绝望的那种悲惨人生。他拖着书包和手里沉甸甸的东西到了家。筋疲力尽踢上门,池灿第一下是把蛋糕托举着放稳在桌上,再瘫坐到椅子上时,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还在跟李景恪生气了。他越看雪白的蛋糕越有种被柔软云朵裹住的感觉,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每年过生日的快乐时光,也不担心蛋糕小了,他既没有浪费钱,也达成了自己的心愿。如果被珍惜的感觉很好的话,那么珍惜一个人的感觉也应该很好。池灿希望李景恪同样能感觉到。因为得到很难,所以除了得到可以令人幸福,给予也是可以令人幸福的。李景恪从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拿回手机,没想到池灿已经不在里面。他看了眼时间,回来得并不算晚。当时李景恪原本只打算去外面抽根烟随便转转,但转念间烟没有抽,电话紧接着进来了。他接到许如桔的电话,转动香烟的手指停下来,变得一言不发,然后去了上和村的许家老宅子一趟。没人在家了的红砖土房像从内掏空掉了般,留下一只看家老狗睡在外面。见有人来了狗便狂吠起来,看见是李景恪,忽地又迟疑停下,记性倒是不差,李景恪几年没再回来看过,它也犹犹豫豫认了出来。许如桔外婆年近七十了,心脏不好还有其他基础病,病发入院次次危急,李景恪来取病历本和换洗衣服的路上眼皮隐隐在跳,从许如桔电话的措辞里也能感觉到一些悲观情绪。他将东西送到了病房门外,许如桔出来,说现在人醒着,只是怕睡过去有休克的风险,晚上很难熬。李景恪问她钱要不要紧,许如桔摇头。晚上只有许如桔一个人,后事也是要提前准备的,匆匆忙忙一团乱麻,她叫李景恪过来却不是为了别的。“她现在有些糊涂了,可能认不出来,要不进去看看……”许如桔轻声提议道。李景恪沉默良久,说:“不要冒险了,我晚上过来。”“那池灿呢?”“他晚上能一个人睡,没关系。”李景恪最后只低头从门口的玻璃开窗往里看一眼,然后离开了人民医院。从办公室出来,李景恪在门口跟唐殊打了个照面。唐殊笑吟吟的,问是不是要去找弟弟,说刚刚才在路口碰见池灿,估计已经一个人坐车回家了,让他别着急。李景恪脸上倒是看不出急或不急,点头说道:“我等会先回去了,之后几天可能要请假,家里有点事。”“没问题,”唐殊愣了愣,心想过个生日而已有必要弄这么大排场吗,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想错了,池灿要给李景恪过生日的秘密并未泄露,他拽着牵引绳说,“明天我叫沈礼钊来,反正他闲得很。”“我抽空能过来,这几天大概都会在人民医院,不远。”“人民医院?”“家里老太太病了,不太好。”李景恪说。唐殊这才想起当初那份关于李景恪的调查资料里,有写明李景恪愿意收下池灿当弟弟的原因。他忽然感觉自己的礼送错了,可能要好心办坏事。虽然唐殊喜欢干火上浇油的坏事,但到如今也不至于故意为非作歹到熟人朋友头上。他说道:“这边事情基本都安排好了,不用来回跑,麻烦。”李景恪道了谢,走前到工作间询问和交待了几句,有私事也有公事。确认池灿是提前回去了,他恼火地按着手指骨节,边给许如桔回了个电话边往家里赶去。池灿发呆休息了好一阵,脑子里其实还有点乱,身体却诚实地亢奋起来。他拍了拍脸,把挡在路中间的唐殊给的东西放到了桌上,然后起身提着蛋糕打开了小冰箱。为了不让李景恪提前发现,池灿把蛋糕塞到最里面,用那排新买的盒装牛奶挡上,再放了小青菜在前头,弯腰往里一看,果然已经看不太见。马路外由远到近传来的摩托引擎声逐渐被池灿听清,他感觉还没有过去多久,李景恪居然跟在他后面就回来了。他再一看手表,惊觉一下午已经不剩多少。池灿慌忙又检查了一遍冰箱里蛋糕的摆放,关上柜门,才转过身,李景恪脚步飞快,钥匙还挂在手上就已经推门进来。“哥。”池灿站在原地看着李景恪。“说写作业就写作业,说回来转眼人就不见了,”李景恪直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脾气不小。”池灿看出李景恪心情欠佳,心想是自己擅自跑回来了的缘故,咬牙希望等过两天能用蛋糕为自己平反,他认错认得很快:“我以后不会了。”“下个月去把手机买了。”李景恪对他“以后”的许诺似乎并不感兴趣。他扫了一眼池灿扔在桌腿旁的书包和桌上多出来的两袋打眼的零食,没说什么,也没问池灿哪里来的钱、下午去了哪里,只掏出钱夹按了几十块在桌上,对他说:“晚上自己出去吃,多余的钱留着,这两天都不一定。”“为什么?”池灿脱口而出道,有些呆住了,眼也不眨。第39节他迅速忽视了买手机这回事,见李景恪从衣柜翻找着什么塞进钱包、一副又要出门的样子,顿时冲上去问道:“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你要去哪?”李景恪被他拦在门口,停顿片刻,说:“你小桔姐的外婆住院了,病得很重,”他过去握了握池灿的手腕,抬手摸到池灿柔软的脸,觉得对池灿发火的理由确实不够充分,“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你晚上自己睡好,记得锁门,听到了?”“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池灿抬头,缓慢地问道。李景恪说:“你明天不去上学了?”池灿眼神失落黯淡下来,想了想,又格外较真地说:“那你后天晚上能回来吗?只是一起吃饭就行。”李景恪不清楚他具体到天数的想要一起吃饭的要求从何而来,没有太在意,说的可以。晚上风很大,太阳落山之后天黑下来,温度也迅速变低,池灿拿着李景恪给的钱去小街里食不知味地吃完晚饭,一个人缩着脖子往回走。他回来后仍然站到窗户旁默默往外看了很久。池灿希望许如桔的外婆能快快好起来。他知道得很清楚,李景恪当年迫不得已要了他、签字画押换回来的那些钱是都用在了阿奶的治疗费上的。尽管李景恪的生活好像和从前的人与事都呈现割裂的状态,每每提到这些,李景恪的脸色永远称不上好,池灿也知道她们是李景恪为数不多在乎的人。所以当李景恪两个晚上都不在,时间拨到十二月七日这天,池灿放学回家后煎熬地等到天彻底黑透了时,屋子里没开灯,一片死寂。池灿看着桌上摆放的蛋糕和蜡烛,好像不生气也没有很难过。他更没有给人这样过过生日,导致蛋糕其实买得太早,放在冰箱里变得干巴巴,奶油表面有了细细的裂痕。池灿开始庆幸没有让李景恪看见这一幕,太小太难看的蛋糕根本不适合送出去。他转头看向旁边,这两天心神不宁,唐殊送的东西他还没去管过,也并不想拿别人的东西过来凑数。再者,就算要庆祝也庆祝得不合时宜,池灿在医院见过死亡何等残酷,不是没心没肺的破小孩。何况这天究竟是不是李景恪的生日、李景恪会不会喜欢,他都不知道。池灿想了许多,空着肚子还没吃过晚饭,像是害怕起李景恪突然回来,最终他独自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那个已经不新鲜的蛋糕。他吃得太急,呛着剧烈咳嗽了两声,眼睛里终于忍不住流下几滴眼泪。是咸的,苦涩失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