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灿怀着激动的心情踏上火车,一个人走在前头先去探路找座儿。进到狭窄的车厢里,他很快傻眼地回头望向李景恪了。池灿这才知道他们运气不好,碰上硬卧代硬座的车票,很拥挤,一床要坐四个,只见隔壁对床的八个人都来齐了,正挤在下铺里面面相觑着。但等放完行李,列车开动、开始广播,池灿靠坐最里面紧挨着李景恪,眼睛四处瞧来瞧去,感觉情况好像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对面床的人都来了,是几个头上扎着彩辫的游客,同样满脸兴奋,对这样的坐票没有多少抱怨。没多久又来了一个人,仿佛马上要坐到李景恪旁边来了,却是爬去的上铺。池灿最后发现他们特地给另外两个乘客腾出的位置竟然还是空的。“我们这里不要坐四个人吗?”池灿问道。李景恪一只手在池灿那边身后撑放着,暂时坐的宽松了些,面不改色抵了抵他的腰侧,说道:“盼点好的吧你。”池灿讪讪“哦”了一声,刚垂眸整理自己的衣服,就听见嘈杂的车厢里有人喊着:“快看!”他是个爱凑热闹的,一抬眼近距离和李景恪对视片刻,连忙会意转头往外看去。——从风城到丽江的绿皮火车正在阳光下环洱海而行,窗外便是流动的彩云之南,村落零零散散点缀于远处,仿佛望不到边际,美丽无比。池灿第一次把自己曾经阔别多年、又已经生活很久的家乡看得这样完整,心中甚至忍不住和对面的外地游客一样感叹惊呼。有床板和身体的遮挡,于隐蔽中池灿自然而然地摸到李景恪的手,下意识捏紧,想跟李景恪分享这样的时刻。他刚打算转头回去,就被李景恪一把按住脑袋了,于是只好乖乖不动。“看你的。”李景恪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运气会随时改变,他们又变得十分幸运起来,一路上下铺都很宽敞,就坐着池灿和李景恪两个人。最初的美景过去,途中也经过了数不清的隧道黑洞,一个接着一个,手机信号全无,池灿觉得无聊,甚至断断续续睡了一觉。他侧身躺着,起初蜷缩折叠着腿,忍不住伸一伸便不小心踢到李景恪身上。李景恪闭眼眯了半晌,在池灿又一次踢来时伸手捏住了那只脚腕。池灿没醒,最后把腿搭在李景恪的身上。尽管是有很多秘而不宣又超出寻常的暧昧,招致好奇又意味深长的目光,但当李景恪向旁人解释他们是兄弟时,便没什么问题了,换来对方“原来如此”的一个笑容。三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抵达目的地。走到出站口,池灿刚醒不久,人迷迷糊糊的,抬起头入目依旧是巍峨的远山轮廓。路边停满了拉客的车辆,李景恪似乎不是第一次来丽江,他提着池灿的行李到路边联系了客栈老板,很快和司机碰面,拉着池灿坐上面包车。在客栈附近推迟吃过午饭,他们在李景恪提前订好的客栈里落脚休息片刻,下午出门按最俗套的游客路线到丽江古城逛了一圈,漫无目的,也格外悠闲。这里和风城一样阳光晒人,一样会突然下雨,雨点细细密密砸下来时,池灿被拽着胳膊先和李景恪一起跑动起来。他们站在路边屋檐下躲雨,然后才从包里掏出伞来。第45节带伞的习惯养成惯常池灿整个高中时代,因为雨总是说来就来,无法预告不讲道理。舟车劳顿一天,又跑出来逛了这么久,他们早早回到客栈,换下淌湿了的裤子和鞋子,打算先洗澡睡觉。李景恪订的是双床房,民宿客栈的设计较为随意,其中一张有个独立的小卧室,池灿洗完澡把毛巾晾晒到了那里面,转身人往外面的大**躺。李景恪从浴室出来,看见池灿睡在大床一侧,很自然地关了灯上床,池灿很快翻身靠过来,似乎有些认床。他眼睛闭着,看起来很是疲倦,呓语了两声,李景恪搂着他,他又好许多,沉沉度过了在丽江的第一晚。第二天清早,窗外鸟叫声比平常在家叫得还响亮,不过池灿终于睡饱,醒来连起床气也没有了,精神充足地和李景恪早早下楼。池灿对行程一无所知,他收拾了四五天的行李,只知道李景恪带他来看没有雪的雪山,但不知道哪天去,怎么去,为了什么。在吃早餐的时间里,李景恪打电话联系了车。他说话一向简短,但这次说的是白语,语气松散显得熟络,应该是认识的人。池灿怕耽误时间,吃米线的速度变得有些快起来,李景恪看着他挂断了电话,开口说道:“不着急。”“哥,我们今天去哪?玉龙雪山吗?”池灿问道。“就那么惦记当初同学跟你说的那个雪山啊,”李景恪站起身来,搭了一下池灿的肩膀,无情地说,“但我们不去。”听见说不去玉龙雪山,池灿短暂愣了愣,没有什么伤心的感觉,只是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几十分钟后,池灿在民宿客栈这条街的出口站着,看见了那辆缓缓驶来然后停下的灰色出租车。车上的司机摇下车窗,低头看出来,是张略显苍老的面孔,声音却意外疏朗,笑呵呵道:“好久没来,也好久不见了。”“周老头,”李景恪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点点头说,“这不是见了。”对方全然不介意,将目光和善地投向池灿,李景恪伸手扶了扶池灿的后背,介绍道:“我弟弟,池灿。”上车后池灿单独坐的后座,听见李景恪再称呼对方,叫的是周叔。池灿看见周叔略显突兀的光锃锃的脑袋。“上次来都是四五年前了,”寒暄之后,周和义回想着说道,“以前还年年来一趟,我还琢磨,景恪那小子,不至于这么极端,从此看见念经的就烦了,要踹上两脚让他滚吧?”李景恪坐在副驾驶,身体随着颠簸的路况微微晃动,目视前方笑说:“你都还俗了,怕什么。”周和义曾经便是去福利院做过义工的佛教徒,寺庙里出家的和尚,只不过他是待过的那庙没了,才来的福利院。后来福利院也倒了,为生活所迫,他最终还俗成了芸芸众生中苟且的那一个,近年来做了拉客的出租车司机,足够温饱。“还俗了,也还烧香拜佛念念经的。”他慢慢地说,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变深,“这几年如何了?以前都一个人,现在还多跟了个弟弟,长得可水灵。”李景恪顿了顿,说:“还好。”“好像又瘦了。”周和义看他一眼,又说。“夏天太晒。”李景恪回道。池灿敛声屏气听着,目光甚至从后视镜移开,扭头看向灰蒙蒙的窗子,眼前快速掠过愈来愈纯粹无人的风景。他们在往山上开,路途曲曲折折。“既是如此,”周和义感叹了一声,“说明尘缘未尽,又结了新缘,都说佛门普度众生,但心中如果本有尘埃,出家也扫不清你那些痛苦的牵绊和念头的。”“当年也想什么出家,没出成家是对的呀——”“周叔,不说了,”李景恪仿佛从来只是个无可救药的混不吝,微笑着打断道,“刚刚就算不说,也知道你果然还在念经。”周和义只笑笑,说:“要念的,不念你了就好。”池灿不知道自己听错没有,呆呆地看着车窗外,而天气和昨天一样一会儿晴空一会儿阴雨。没多久终于到了,池灿打开车门率先下了车,自顾自地往前走,仿佛不想打扰到他们继续谈话。文笔山山顶上坐落的是文峰寺,藏传寺院金碧辉煌,红墙高立,因为地处陡峭偏僻,交通不便,几乎没有游人,而从金刚亥母灵洞门口的平台远眺出去,可以俯视整个红尘滚滚的丽江,包括池灿心心念念的玉龙雪山,四处确实已经没有雪。池灿在空旷的地方站了一会儿,脑袋也变得很空,然后听见周和义在不远处叫了他一声。池灿转身走过去,李景恪正直直看向他。他和李景恪一起走进了文峰寺,余光里是李景恪挺拔高大的黑色身影,而四周安静极了,踏上台阶走进其中一处大殿,身穿红色僧服的和尚坐于一侧,令人顿感肃穆庄严。他抬头,是尊大佛悲悯地俯视而来,关照着每一个走进大殿的人。池灿忽然间凝神平静下来,浑身重量消减,又想起一句书本上的话,“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他余光中最晃眼的还是那两道黑色与红色的影子,不禁思索,如果是心灵生病,得是多么严重的病,才会有过年复一年来到此处,寻求如释重负的短暂解脱。最终无法解脱,难道才想要出家吗?才又放弃了此地,懒得再白费力气?李景恪这次带他来了,会是什么意思呢。他们朝拜过后取了钥匙,再踏出院门,池灿心中的问题并未找到答案。他看向李景恪,李景恪将自己手中那把金色钥匙扔到了他手上,让他收好,然后勾勾嘴角,平静地笑了一下。“许愿了吗?” 他的哥哥感冒早已痊愈,此时声音却还是有点哑。池灿点头。隔壁殿有上师在主持法会,李景恪便独自过去了一趟。池灿站在庙宇之间,迎着普照而来的阳光怔愣在原地,盯着李景恪的背影,心中忍不住缓缓震颤——他同样没有见过这样的李景恪,但现在见到了。周叔是文峰寺的常客,哪怕还俗,仍然是虔诚无比的佛教徒。他全程参加了法会,拜见了上师,吃过斋饭,然后才把池灿和李景恪送下了山。他们在古城门口作别,临走时周叔笑着说道:“景恪,明年还来吗?带着弟弟就当来玩嘛。”池灿听见李景恪说“也行”,抿唇跟着礼貌笑了笑,和周叔再见。下午山下继续下了场雨,湿湿嗒嗒。在古城吃完饭,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池灿手中的雨伞伞面上水珠已干。他走在李景恪身边,满脑子还停留在上山的路上,回想着寺庙里修行的和尚所念经文。不过池灿在路口又看见了拿着玫瑰花在卖的小女孩,她依然没有朝他们这边走来,而是追去找了另一对游客。那些游客都没有想要买花的意思,被围追堵截得很无奈,有的露出尴尬或不耐烦的神色。“在看什么?”李景恪跟着转身看过去。古城里的这些卖花童正是上学年纪,从早到晚出来卖花,眼神怯怯生生。他们旁边可能就守着收钱的大人,斥责着没人买就不要回家了。池灿并不知道这些,回过头来,仿佛好奇地问道:“怎么没有人来问我们买不买花?”“想买花啊?”李景恪说。“一定是因为你看起来……”池灿突然意识到方才一整天自己的灵魂出走,不知道李景恪在这段时间又想了什么,他恢复了些神色,并不承认需要买花,只含糊嘀咕道,“所以都不问你买不买。”“我看起来什么,”李景恪眯起眼,“难道不是因为身边跟着的是你么。”“我怎么了。”池灿不乐意道。“想买花却囊中羞涩,只会眼巴巴看着啊。”“可你有钱也不买啊。”池灿顶完嘴不说话了。李景恪笑了一声,按着他的肩膀跨过小溪中间的石板,说:“现在要是让你出去要饭,也是得来卖东西的,你会求谁来买你的花?”池灿看向李景恪,脚下无意识地跟着走着,想了一会儿才说:“求你买我的花,你会买吗?”“那要看你打算怎么求了,”李景恪话一出口就像没安好心,“小狗狗会摇尾巴,池灿,你呢?”他们聊着聊着已经走出古城,地上影子黑黢黢的。池灿暗自羞赧,气馁道:“不买就不买了,我也没有很想要。”紧接着他就被摸着下巴捏住脸了。池灿略微掩饰着表情,忽然笑嘻嘻起来,仰脸看着李景恪说:“没有沦落到去卖花,就是因为花全都被哥买走了,不是吗。”李景恪微微挑眉,只是俯身在池灿耳边,低声问道:“你想要什么?”池灿短促地发了一个单音,混沌不清。所以他们没有买得成花。回到客栈上了楼,池灿放下东西,小心地拿出那两把系着红绸带的钥匙,刚转过身来,李景恪一伸手,就将他按着坐到了床边的藤椅上。池灿抵着李景恪的膝盖,被那股力带过去,紧接着被搂紧了腰,他捏着手里的钥匙,只好跌跌撞撞跨腿坐在李景恪身上,双手也环上李景恪的脖子。“哥……”池灿喉咙发紧,迅速地起了反应。李景恪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手掌摩挲着池灿紧绷的身体,手指勾上裤腰时,池灿无处可躲,浑身微微抖了抖。“不想要吗?”李景恪低头问他,吻了一下他的耳侧。池灿急促喘着气,头晕目眩中一时间无法把眼前这个李景恪和白天那个拼凑在一起,而自己一边虔诚祷告,一边忍不住掉眼泪地羞耻地硬起来,想李景恪和绝情断欲的和尚不要再沾一点边了。他的心由此好像犯了什么大忌。池灿浑身潮热,讷讷说:“我们会不会被神惩罚……”李景恪拉起池灿的手臂,扯掉了他的上衣,掐着池灿的下巴定定看几秒,眼神幽深,说道:“没有神。神只听祈祷,不管人间的事。”“但池灿会被我惩罚,对不对,今天表现得好吗?”李景恪说着,把池灿抱起来,边接吻边往浴室里去。池灿被咬着唇瓣,呜咽一声,手中从寺庙求来的钥匙终于落下。那金色的匙片和红绸带躺在藤椅上闪着幽光,而浴室门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