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遁入了一个不存在的深渊, 死寂怪诞的黑暗将他尽数吞没,却又似弥漫着荒诞的彩色光影。意识随着坍塌的裂缝沉沦,肉体与精神也开始下坠, 仿佛抽取筋与骨, 化成了一滩水, 流动着坠入深渊,与逐渐坍塌的石块、怪物的触须融在一起……“桑觉……”“桑觉。”呼唤他的声音忽远忽近,时而变幻, 有时古老空灵,是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叫的或许也未必是“桑觉”这两个名字。声调一直在变化, 桑觉昏昏沉沉的,情绪不明显,却总会在听到某道冷淡的呼唤时清醒一点。“桑觉。”“小怪物。”“我的小奴隶。”我才不是奴隶。我是你的雄性。要是敢找别的雄性,我就吃掉他。意识浮浮沉沉,最后被一道突兀的女声惊醒:“桑觉。”他猛得坐起身,懵懵地抓着睡袋:“霍,霍——”伊芙琳微笑:“霍延己扔下你走了, 别惦记了。”桑觉抿了下唇,他没有想说霍延己。他都是叫己己的……有时候叫老婆。他想说的是霍将眠, 他好像在梦里听到了霍将眠的名字……还看见了重启《黎明2号》计划派遣到地底的那支千人队伍。或许那不是梦。桑觉握了握秀气的拳头,以保持清醒的理智——可那只庞大的、长满触须的怪物依然历历在目。是假的。不, 也不是假的……失去霍延己这个翻译, 桑觉很难理清自己的思绪,他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但无法用言语或专业术语表达出来。那只堪比庞大堪比数座高楼大厦的怪物不是假的,但它与人类不在同一位面——它是虚的。可它缠绕在裂缝石壁中蜿蜒向上的触手是真的, 人类可以触碰。可是好奇怪,明明它们是一体的。真的是梦吗?“吃点东西,我们得离开了。”桑觉看向叫醒自己的姫枍,迷茫地发出鼻音:“嗯?”“二号裂缝好像出事了。”姫枍的手正在微微发颤,向来平静的眼里划过一丝痛色。“哦……”不是梦。二号裂缝的离这边有很长一段距离,可桑觉回首看去,依然看到了滚滚烟尘直入云霄。他忽然想到梦里最后发生的——一片无声的寂静中,蔑视众生的黑暗怪物冲他低下头颅,连带着**了蔓延出去的无数触手,裂缝坍塌,巨石砸下,探索至其的人类被深埋地下。二号裂缝塌了。桑觉有一点不真实,却又有种理应如此的寻常。“如果裂缝塌了,那还会有污染吗?”“当然。污染又不是什么气体,非要有一个通道才能传播。”姫枍冷淡道,“真正传播污染的是裂缝地底的某种物质,而不是裂缝本身。”桑觉不再说话,安静地卷起睡袋,压缩进背里。他又想起了米莉博士的那个录音——他是“门”吗?那关的是什么呢,污染吗?第211节也许他真的来自地底,可他并不知道回到地底意味着什么。死亡吗?桑觉并不恐惧死亡。博士已经不在,己己也不要他,那死掉也没关系,他并不喜欢其它人类,也不喜欢这世间万物。它们都只想污染他,他们都只想利用他。但应当不是死亡。如果几百年前污染还没开始时他就在地底,那应该也不是死亡的状态,而是沉睡。沉睡意味着失去自由活动的能力,他将失去情绪,生气、快乐、开心、想念……都再与他无关。……好像也不错。他好像快乐不起来了。桑觉蒙上了和伊芙琳一样的面纱,蛛丝特制,可以过滤空气中较大的泥尘。桑觉跟着她们的脚步,安静地走在风沙里,不知前路为何方。风的阻力很大,他们步伐缓慢,像是迷失在沙漠的孤独旅人。这与桑觉认识的“母星”完全不一样。博士给他编织的世界是温暖的,有四季,有春风,有冬雪,有童话故事,故事里的恶龙也可以与王子成为朋友。但现实里的恶龙贪心了些,他还想成为王子的配偶,占据公主的位置。“哗——”桑觉没留神,脚下一滑,瞬间陷入一个旋转的沙漏漩涡里,前方的姫枍面色一凛,瞬间射出数道蛛丝,缠住桑觉的身体猛得一拉。沙地里似乎有什么咬住了他的脚,甚至裹到了小腿位置——俨然是只大怪物。桑觉什么都没看见,锋利如刀丝的蛛网轻松划开沙地,便听姫枍头也不回道:“走吧。”桑觉站起来,拍拍脚,跟上步伐的同时回首看了眼。只见沙地里的怪物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渗出源源不断的鲜血,浸泡着灼热的沙子。“那是什么?”“沙虫,注意脚下。”桑觉哦了声:“这里是什么沙漠吗?”姫枍道:“目前还不是,但未来也许会成为沙漠。”桑觉偏了下头,目视着一望无际的黄色。地表是一片神奇的存在,不像只有黑暗的地底,这里有各色各样的风景、地形,还有各色各样的生物。桑觉忽然有一种怪诞的上帝视角心态——人类与那万千怪物,都不过是生物链中的一环,动物有动物的语言,植物有植物的交流方式,人类的言语也并不特殊,但却额外嘈杂。倘若两百年后还有人类存活,他们来到这一片,或许也会考古考察地底有什么样的遗迹,专研原本的文明城市为什么会变成一片荒漠……桑觉抬头,第一次问:“要去哪里?”“海边。”姫枍道,“刚刚反应那么慢,在想什么?”桑觉想了想,摇摇头。姫枍应当是误会了,她用冷淡的嗓音说着不符合性格的劝言:“你的寿命很长,一切感情都能淡掉,不要去想,好好向前看。”“什么是向前?”“……”姫枍顿了顿,“一直走就是向前,你总会遇到更多的风景,更多的人,也许不久后就会出现一个——”桑觉道:“也许会出现另一个让我喜欢的雄性。”姫枍:“……”桑觉不是笨蛋:“这不是你想说的,这是他想说的。”“他”是谁不言而喻。姫枍并没有谎言被拆穿的窘迫,反而平淡反问:“那要听听我想说的吗?”桑觉:“嗯?”“用任何方法把他绑在身边,禁锢他的自由,让他离了你就不能活。”“可是他会跑。”这次就跑了,还用针剂扎他。很痛,是会记一辈子的痛。“除非人类造一座铜墙铁壁在周围架满炮火,否则该怎样拦住你?”姫枍云淡风轻道,“跑一次,绑一次,不行就断掉双腿——”“不、不可以……”断掉双腿的话,就不能在**爱他了。自己动不舒服,总是对不准。姫枍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道:“那还有个更好的办法。”桑觉问:“什么?”前方无拘无束的伊芙琳笑了,她回眸,用温柔的话语说着残酷的计谋:“他跑一次,你就去安全区闹一次,杀一批人,让所有人类都知道你是为霍延己而杀的人,一次还好,两次也罢,三次、四次……他的人类会慢慢背弃他、嫌恶他,曾经跟随他、敬爱他的也会打心底里希望他永远不要再回来——“这时候,他就完全属于你了。”桑觉似乎被震住了。从前博士从不会教他这些,博士教育他的方式,就像在教育每一个孩童正面积极,并不会朝他传输负面思想。桑觉便学习着成为她喜欢的样子。而后来遇见的霍延己总是很矛盾,有时他会想让桑觉认清世间所有的恶,有时又想要护住桑觉的纯粹。对于伊芙琳的提议,桑觉没有太多反感的感觉。或许他本就不是一只善良的龙。他生性邪恶。桑觉问:“失去自由很痛苦吗?”关于这一点,伊芙琳有发言权。她凝神回忆了会儿,逆着呼啸的风沙,在偌大的废墟中轻吐四个字:“生不如死。”那时的活着,与死了没有任何区别。或许地下城的每一个女人都有发言权——她们生活于安宁的环境,却不具备独立的人格,只是延续文明火种的工具。也许会有人觉得,和失去生命相比,安宁且麻木的活着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可末世下的生存本就是一场围城,地下的人想出来,地上的人想进去。他们的苦难并不互通。桑觉歪了下头,垂下目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们终究没有看到海。桑觉也想看海,也许是因为曾经某个人说过,他可以替他去看看。可是他们停在了半途,暖红的篝火架在三人中间,桑觉吃着烤熟的怪物肉,伊芙琳与姫枍沉默相对。“你撑不到半年了,是吗?”伊芙琳轻声问。“嗯。”姫枍道,“二号裂缝出事后,基因的躁动加剧了很多。”桑觉从几天前刚碰面就发现了,姫枍命不久矣,濒临失序——或许这才是她脱离反叛者组织的真正原因。她想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以她为执念的伊芙琳。应该有些惺惺相惜吧,姫枍的生命伴随着哥哥薄青的死去,永远停在了十二年前,伊芙琳也因她的“死去”,始终是十一年前那个嘴里挂着妈妈、想念着心爱之人的少女,再也不曾长大。姫枍刚测过污染指数——数值显示69。要知道标准情况下,污染指数一旦超过60,就可能随时失去理智。姫枍拿出一把枪,眸色沉沉地擦拭着,动作很轻柔,像在怀念某个已经逝去的人。她将枪递给桑觉,声音很平静,但手臂却因基因混乱而控制不住地发颤:“听说你枪法不错,如果感觉我要失序了,就开枪,不要犹豫。”“好……”桑觉看了眼伊芙琳,后者没说什么,红色的火焰燃在平波无澜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