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要求很过分吗?好像不过分, 一个人的生命永远无法凌驾在集体利益之上,毕竟人类就是依附集体存活的生命。可又好像很过分。这个人可是霍延己,是在过去十几年里, 对当今幸存者有过无数功绩伟业的霍延己。在这最后的关头将他推进火坑, 未免太有悖于道德。“你可以拒绝我, 直接动手,这是你的自由。”桑觉站在那里,比在场多数男人都要单薄, 却十分平静,“但这样,我保证就算被你们抓到, 也一定会在那之前杀了你——还有一切试图攻击我的人。”衣服的布料下,坚硬冰冷的鳞片附于皮肤,形成天然的盔甲,一只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已经液化,与肉色的手掌交融,随时会弹射出去贯穿凌根的口鼻。桑觉正在执行霍延己曾经说过的话——不用宽恕试图伤害他的人,应该在第一时间予以反击, 无需包容。“如果有天我也做了对你不利的事,你也应当杀了我。”桑觉一时有些恍惚。他的记忆力很好, 清楚记得霍延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霍延己在假设自己伤害他的情况时,说的并不是“你可以杀了我”, 而是“你应当杀了我”。他那样笃定地说, 你需要这样做。很久之前,在一切还没有事发前, 霍延己或许就已经预料到——或者说,用预料并不准确, 应当是在考虑他们种族差异的情况下,设想过他们所有的结局,并告诉了他应对最坏结局的最有效方式。但桑觉不要杀了他,他要霍延己难过。即便他也会难过。风沙愈来愈大了,夕阳的余晖笼络在千军万马之上,他们上半身在光,刺眼得叫人看不清,下半身被光切断在阴影里,真切可见。桑觉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睛却是红的,他轻轻抿起唇,也许是风沙迷了眼。“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沉默良久,思忖过后的凌根知道桑觉说的有道理,如果桑觉真是所谓的‘门’,那谁又能保证桑觉不会离开第二次呢?可就算答应了桑觉,谁又能保证桑觉得到霍延己之后不会出尔反尔呢?毕竟人类不惜予以“敌人”一切负面标签。奸诈,狡猾,卑劣。“所以,你去问问安全区的人们。”桑觉偏了下头,轻声说,“说不定他们就同意了呢。”凌根心里莫名刺了一下。他想起一百多年前,被抛弃的十几亿同胞,想起十几年前,因全面审判而死的薄青,想起被迫牺牲的畸变者们……他不用问,也知道答案。……“中将。”“嗯。”霍延己问,“情况怎么样?”“救援希望太低了。”唐柏皱起眉头,“二号裂缝坍塌得很彻底,地平线都下降了数百米,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天坑,下去的人恐怕……”距离裂缝坍陷已经过去七天了。主城通讯大楼无数次尝试联络在裂缝基地的利昂副官,却一直没有回应,虽然他们依旧展开了一系列救援行动,但众人心里都清楚,下去的一千人存活希望微乎其微。但态度还是要做出来的——裂缝坍陷也导致城内民众知道了《黎明2号》计划重启的事,有一部分居民义愤填膺,但知道所有人都签了自愿执行计划的协议后,闹腾的声音便小了很多。说白了,有谁不希望有人结束这场灾难?谁又不希望再来几个如霍枫一样强大的人,带领幸存者征战沙场,夸张领土,走向光明未来呢。和持续危害一半人类的《黎明》计划不同,《黎明2号》只会迫害很少一部分人的利益,所以这时候,不论是畸变者还是普通人,都闭上嘴巴不再言语,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一副与我无关的姿态。最后一丁点还在抗议之人的声音又太小,掀不起任何波澜。甚至还有人说,城内还有那么多事没解决,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精力去救一群不可能获救的人?毕竟他们总不能挖空裂缝,再把地底的遇难者捞出来。霍延己说:“留一支队,叫剩下的人回来。”唐柏一顿:“这样会不会引起民愤?”霍延己转身离开,留下一句冷淡的话语:“不要花时间在无意义的事上。”他曾经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桑觉——被绿菌拖入七区下水道的那次。彼时已有心动,却仍然狠心割舍,不仅他人把霍延己当做兵器,就连他自己有时也只将当做末世之下带领人类前行的工具。唐柏看着霍延己依旧挺拔的身影,发生了这么多事,霍延己依然冷静淡漠,像是没有受过一点伤。但他却能感觉到,霍延己变了很多。没有了桑觉,霍延己彻底抛却了私人情绪,只做“正确”的事,无论这件事是否符合民心,他人是否赞同。都不重要。如今的霍延己不需要结果,就像设定好的程序,做完该做的事,程序便可销毁。城里,同样怨声载道。街边酒馆,刚从外面回来的佣兵抱怨道:“裂缝塌了,感觉那些怪物都比躁动,老子差点没得命回来!”“这日子给狗狗都不过。”“可不是,狗不是灭绝了吗。”“全都毁灭吧,真的烦了,再来一波陨石,大家一起完蛋,就都解脱了。”“你想死你自己去呗,还有人想活呢。”旁桌的人插了一嘴:“我们算好的了,二号裂缝都是触手,出不来,有些裂缝受到二号坍塌的影响,里面的怪物都躁动着攻击附近安全区呢,感觉过不了多久,我们都得去见上帝。”“接下来都太平不了了,最迟两天,估计就要集结支援其它区的民兵了。”“集结个屁啊,我们自己都一塌糊涂!”“那怎么办,看着他们去死?好歹同胞一场……”第214节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还有悲观人士大肆宣扬着人类即将灭绝的负面思想,光抓起来的就有数百人士。不怪他们这么想,不清楚是不是二号裂缝塌陷的原因,安全区外所有怪物都开始躁动,攻击污染欲望格外强烈。最要命的是,其他裂缝也受到二号裂缝的影响,其中怪物成群出没,开始潮袭附近的安全区。食堂里的居民吃饭也不安生,他们吃得很快,不是要下午出城,就是要投入建设工作。只有吃饭的这一小会儿,能让他们将心里的郁气发泄出来。“还有什么都来快点,给个痛快吧……”“这几天天色都不对头,一整个白天都跟黄昏似的,晚上咱这竟然能看见那见鬼的极光!”“你看到的什么颜色?我看到绿的,老三非说是蓝的,他怕不是色盲吧哈哈哈!”结果朋友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放屁,明明是紫的!”坐在食堂角落的霍延己将这些声音尽收耳底。这几晚确实有极光,很漂亮。但诡异的是,似乎每个人看到的颜色都不一样,而他看到的是彩色……是那种无法用言语表述的彩色,其中很多颜色甚至叫不出名字,超乎了人类常识的认知。他垂眸夹了块牛腩放入口中,无意识用左牙口磨了下,顿了一秒便反应过来——有獠牙的可不是他。桑觉很喜欢用左边獠牙嚼东西,有时霍延己会叫他换一边,避免大小脸。但习惯是件很无奈的事,就算桑觉听话地换了一边,又很快会换回来,继续用左边牙咀磨食物。偶尔霍延己注视一会儿,会用手指关节抵开桑觉嘴唇,然后吻上去。霍延己第一次浪费了食物,点的菜只下了一筷子便站起身,他端起一整盘送到回收处,对工作人员说了声“抱歉”,交了一百币的罚款。在安全区里,浪费食物是极其可耻的事情,因此哪怕食物只值几币,罚款也需要一百。工作人员认出了他,虽然疑惑中将为什么不去军人食堂用餐,但也没问,且对他的浪费表示理解:“您是突然要忙了吗?这个可以理解,不用罚款——”他没说完,霍延己便摆摆手,转身离开。身体并没有反馈多少饥饿感,霍延己直奔中心大楼。过路的士兵规整行礼:“中将!”霍延己独自走进电梯,前往了最高层。“叩叩——”老上将抬眸,看清来人面孔时微微一叹:“怎么不多休息些天?身体养好了才有精力做别的事……”“二区回消息了?”“……回了。”老上将顿了顿,“极乐之眼确实出现了异样,二区派去探查的队伍在眼窝处看见了类似极光的发散物质,磁场很强,靠近后,不仅会影响电子,似乎还影响人的神智——“你怎么看?”桑觉与极乐之眼与裂缝有关,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只是他们还不清楚,最近二号裂缝坍塌引起的种种异象与桑觉是否有关系?霍延己面色不动,问:“研究院那边呢?”老上将道:“推论很多,但都没有实际依据,但有名研究员翻了很久的资料,提出很久以前一个疯子物理学家的理论——”星球诞生于一场爆炸,最初只是一团压缩极致的能量物质,不断吸引了过路的碎片或陨石,最后经过千百年的锤炼形成了如今的模样,而最初的那团物质也被称之为‘起点’,星球上一切有生命的物质都来自‘起点’,且生活在这片星球上的并不止人类所认知的这些生命。万物都是相对的,有正有反,有高有低,空间很可能也分为正极与负极,人类所处的世界站在光下,黑暗中必定还有一个人类无法认知的世界。在一千多年前,这个说法只被人认为是一个疯子的无依据假想,被如今的人们翻阅出来,竟然还有几分可信。老上将欲言又止。霍延己掀起眼皮:“怎么,您想说桑觉是那个‘起点’?”老上将苦笑了声:“这可不是我说的,是研究院的一个大胆猜测,毕竟这世上没有任何物质生命能随意复制其它生物的基因,甚至能随意变幻,同时共存。”“等他们证实了,再来和我说这些。”霍延己忽而换了话题,“您打算怎么处理凌中将?”老上将沉默了会儿:“你想怎么处理?”霍延己语气淡淡:“先看您怎么处理,如果我不满意,自然会帮忙。”“……”老上将眼皮跳了跳,油然升起一股微妙的陌生感。他忽然觉得,是所有人一起逼走了霍延己的最后一点“人性”。他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了敲门声。老上将眼神微闪,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霍延己就听到出了来人的脚步声,他大步上前,拉开办公室的门。凌根正压着被铐住的桑觉,敲门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对上霍延己冰冷的眉眼。“你……”桑觉两手被铐在身前,看起来人畜无害,用往常一样的纯然表情对霍延己说:“我回来找你了。”“……”霍延己闭了下眼,“钥匙。”凌根一愣:“什么?”霍延己重复了一遍:“手铐钥匙。”凌根皱眉:“这……”“他是罪犯吗?”“……不是。”桑觉当然不是罪犯,他的手里甚至没沾过多少人血,比任何一名佣兵或军人都干净。霍延己的目光从桑觉脸上移开,冷冷抬眸:“那就别让我说第二遍。”“给他,凌根。”老上将说。凌根眉头紧锁,斟酌过后还是掏出了钥匙,刚交出去,就听到霍延己说了声:“都出去。”“……”凌根压着火气,照做了,刚好他和老上将也有些事要聊。门一带上,办公室只剩下低气压的霍延己,和仿若无事发生的桑觉。手铐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解开,霍延己背对桑觉,朝办公室里走了几步,忽然,他转身,抬手扼住桑觉纤细脆弱的脖颈——一切就发生在弹指一挥间,桑觉甚至都没做出反应。他直直地看着霍延己,扼住脖颈的那双手并没有用力,他没有感受到窒息,只感受到久违的温热掌心。霍延己垂眸看着他,冰冷的眼神仿佛没有任何感情:“为什么不反抗?”“你还要伤害我第二次吗?”桑觉答非所问,用他刚学会的词描述道,“姫枍死了,伊芙琳也殉情了,她们不能陪我去看海了。”霍延己下颚角绷得很紧,一字一顿地问:“我问你,为什么回来?”桑觉依旧不会太多表情,脸上十分平静,他想了想,说:“因为我想要你,我还想让你和我一样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