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主城都处于压抑的黑云之下, 暴雨随时会来临。灰色高楼没入云端,正在一点一点被吞噬。黑云越来越低,灯塔的光也越来越暗。偶尔可见一两道霓虹灯光, 在灰暗的气氛中忽闪忽闪。“这世界是真要完蛋了。”这是这两天居民们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但事实上, 世界不会完蛋, 可能完蛋的只有人类。人们出乎意料地没有太多恐惧,反而有种“早该来了”的感觉。他们踩着无数牺牲者的尸体,在坍塌的世界泥潭里垂死, 或许活着带来的痛苦更甚死亡。第216节一个人死,或许会让人心生不甘,那种族消亡却只会让人放弃挣扎。二号裂缝坍塌带来的后续影响不止是污染物暴动, 还有安全区内的内乱,甚至出现了集体罢工游行的情况,打着“应安生度过最后的时光,不要再压榨底层居民”的思想。他们这样的存在甚至算是坚强了,至少还有精力抗议,争取权益……而另一部分安静的人情况才最堪忧,在近期各种大事件的挤压下, 神经已然崩到极致,随便一点状况外的就足以被击垮。“砰——”一道人影从灰色高楼跃下, 压抑的云雾成了最契合的背景。他摔落在长街上,粉身碎骨, 不一会儿, 血液就从身下渗出来,被昏沉的光线的映衬得暗红一片。然而, 周围的人们却只是平静回首,施予目光, 连尖叫都稍显珍贵。有股诡异的平静在城内蔓延,街角靠着长柱的壮汉瞥了尸体一眼,点了根烟;清扫街角的大爷弯腰捡起被血浸透的一张粮水票,没有表情地起身离去;巷口的女人被昏暗光线与黑沉阴影切成两半,抚了抚殷红但干裂的唇;面馆老板毫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对身前的吃客道:“三币。”“滴”得一声,交易完成。桑觉正站在图书馆屋檐下——整个主城就只有一个图书馆,前两天霍延己从风沙废墟地带带回来的书籍都存在这里,是极为珍贵的物资。他离尸体约莫三十米距离,却依然将自杀之人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自杀者的左脸压着地面,侧方睁开的瞳孔是浑浊的灰色,但倒映着些许暗红血色的影子,嘴巴微张,面色平静。身体处于一个拱起的状态,又略朝左边倾斜,略显扭曲。桑觉收回视线,听到旁边霍延己耳麦里传来治安官的报告:“长官,今天已经出现第十三起自杀事件了。”霍延己刚抬腿,旁边的桑觉就道:“老上将说,您的任务是陪我。”“您?”“因为您在执行任务,您还是人类中将。”桑觉一点都不阴阳怪气地说,“等您完全属于我,才可以称作你。”“……”老上将并没有说什么陪桑觉是任务,只是让霍延己在前往废水之前休息一天,他确实太久没有休息了,前不久又刚受过重伤。解决废水污染是件很危险的任务,需要好好准备。霍延己听到“咕噜”一声,源头是桑觉的肚子。桑觉摸了摸腹部,比平时略显苍白的唇色使他看起来更加脆弱了。霍延己顿了顿,侧身抱起桑觉:“电脑好吃吗?”“不好吃。”桑觉抱住霍延己的脖子,问,“你要选择我吗?”霍延己反问:“你觉得?”桑觉想了想,回答:“也许这一次是的,但下一次未必。”桑觉是很懂刺人的,成功让某颗心脏习以为常地抽搐了。霍延己面上平静,与接到通讯赶来的维序小队擦肩而过,继续抱着桑觉寻找厕所。他们与嘈杂声背道而驰,桑觉将下巴搁在霍延己肩上,透着他的背望着那个自杀的男人,被维序部门抬上担架,拉走了。他的最后归宿会高达1000℃的火葬场,最后只剩下一捧骨灰,成为土地的养分。今夜始终没有天黑,但似乎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灰蒙蒙的天空越来越沉,但昏暗的光却始终没有散去。“到了,进去吧。”桑觉被放下来,他缓慢地走进公共卫生间,临了却又回首:“你会走吗?”霍延己注视着他:“不会。”桑觉又确认了一遍:“你保证,一步都不会离开。”霍延己如他所愿:“我保证。”桑觉这才走进卫生间,在里面足足待了三十分钟才出来。霍延己如约地一步没动,依旧站在原地。桑觉脸色更苍白了,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细软的头发贴着脸颊,小小的身影在压抑的黑云之下,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跑。理论上,以桑觉强大的消化能力,应该不至于这么严重才对。霍延己没有拆穿桑觉的故意,只是把人抱起来,用大衣拢在怀里:“接下来想做什么?”桑觉问:“你接下来的时间都属于我吗?”霍延己嗯了声,提了下他的臀。“那我还没有想好。”桑觉第一次被霍延己优先选择,“可以在街上随便走走,我还可以给你说个笑话。”霍延己问:“从哪学的笑话?”桑觉说:“伊芙琳告诉我的。”“嗯?”“这是一个关于沙漠的故事。”桑觉缓缓道来,“一个骑着骆驼的旅人在沙漠中遇到了一名祷告下雨的牧师,旅人嘲笑道:‘沙漠不可能下雨’,牧师反驳,有祈祷才有希望,旅人不以为然,继续寻觅沙漠中可能出现的水源。”“走了三天三夜后,他们终于发现了一处绿洲,旅人认为是自己的正确判断致使他们找到了水源,牧师认为是自己的祈祷得到了上帝的馈赠。他们争论不休的时候,被骑在身下的骆驼突然开口:‘你们吵死啦,不渴就先让我喝!’”桑觉讲故事的音调很有趣,比故事本身有趣。霍延己问:“然后呢?”他们刚好经过主城的祷告堂,堂门大敞,门内外都是信徒,他们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神明的恩赦与馈赠——希望这场灾难早点结束,或直接毁灭。久违的莉莉安就在人群中,她看起来更单薄了,风吹得她的斗篷高高扬起,却没有像过去一样祈祷,而是睁大眼睛,巡视周围。祈祷是陷在未知恐惧之中的人们脱离恐惧的唯一途径,尽管只有短暂的时间。而莉莉安已经脱离了恐惧,回到了属于她的现实。她不再需要祈祷了。似乎感觉到注视自己的目光,她回首看去,远处有两道模糊的、重合在一起的身影,其中一人正是桑觉。她眼里染上了一丝哀伤,无意识喃喃道:“您必须回归本位……”这些日子里,同样的场景在她的梦境里频频出现——背景就如今天一样的场景,黑沉的天空,灰色的高楼……暗红的血液是世界唯一的点缀,极光都失去了色彩。桑觉抱着霍延己的尸体,无声哭泣。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失声的寂静之中。“然后,牧师疑惑地问旅人:‘骆驼怎么会说话?’旅人摇头,他也无法解答这个问题。这时,第三个人出现在他们面前,衣衫褴褛,头发凌乱,他说‘我知道骆驼为什么会说话,因为我有精神病,你们、绿洲和骆驼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存在——”桑觉继续道:“旅人顿时松了口气,道:‘这就好,我还以为我疯了’。”霍延己说:“结束了?”“嗯,说完了。”等了会儿,桑觉问,“你怎么不笑?”“伊芙琳说完后,你笑了吗?”“……没有。”桑觉顿了顿,“可是我又不喜欢伊芙琳。”“这和喜欢有什么关系?”“因为伊芙琳说,虽然这个冷笑话不好笑,但喜欢你的人听完一定会给面子的。”“……我是否喜欢你,你不是能闻出来。”“现在我不太确定了。”桑觉看着昏暗的、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街道,“你每次选择人类的时候,气息都是爱我的,拿针扎我抛弃我的时候,也是爱我的——“可那是真的爱吗?”从前桑觉不需要靠其他方式确认霍延己的喜欢,现在却需要了。霍延己看着与他相反的方向,淡淡反问:“你会因为我难过吗?”“……嗯。”“那就不是真的爱。”心脏一直像被尖锐的细针持续不断地扎着,伤口几乎已经麻木。霍延己的声线几乎没有波澜:“一个会让你感到难过的伴侣,不会是合适的伴侣。”“……”桑觉没再说话,脸贴着霍延己的肩,眼神放空地望着后方。过了会儿,他道:“没关系。”·研究院里,众研究员神色凝重地聚在一起。院长深吸口气,道:“哈洛。”名为哈洛的研究员道:“我先说结论,经过监测,地表磁场发生了一些我们无法直观描述的变化,且一定与极乐之眼的发散性极光有关——通过二区研究院传来的报告显示,越靠近极乐之眼,磁场失衡越严重,且山谷内一向污染欲望很低的各类龙族忽然开始相互厮杀或攻击安全区,甚至出现了反复坠崖的刻板行为。”“反复坠崖这一点可理解为自毁行为。”尤金沉默了会儿,道:“磁场影响了它们的脑电波,所以导致它们出现了这些怪异的行径?”“但其它污染物除格外躁动并攻击安全区外,并没有出现你说的这种刻板行为。”希尔修长但粗糙的手指正夹着一支笔,轻敲桌面,忽然提到一个看似不相关的话题:“根据安娅博士过去的研究表明,与人类电波最为相近的并非灵长类生物,而是新生物,龙族。”有人问:“这和我们今天的主题有什么关系?”院长沉声道:“这就是我们今天的主题——据二区传过来的数据显示,城内有十分之一的人类正在出现刻板行为,昨日自杀的居民数量高达四百一十二名,这只是已经发现的。”他打开一段二区传来的视频录像——像素极低的昏暗天空下,一个个灰色人影从高楼跌落,几乎每过两分钟就会出现一个。他们没有犹豫,没有恐惧,毫不犹豫地倾斜身体,自由坠落,令人毛骨悚然。院长继续道:“我们城内截止今天刚才,一共出现了十三名具有共同特征的自毁者。”众人猛得抬头,忽然有种不寒而栗的联想。“之前地底传回的录音、以及米莉博士和莉莉安都曾提到过,他们被精神污染了——”希尔深吸口气,缓慢而清晰地说,“或许这并非我们所以为的恐惧带来的影响,而是实实在在的污染,我们正在不知不觉中收到不同程度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