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麓斜街人来人往、乐声喧嚣,江岌这会儿还在唱歌,秦青卓便让司机找了个临街僻静的地方停车。他让司机先回去,将车窗开了条缝儿,在等江岌的时间里稍微眯了一会儿。这一觉睡得很浅,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等到睁开眼,周遭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彻底安静下来。街边的酒吧全部打烊,街道上静悄悄的,流浪猫大摇大摆地横穿小巷,跟先前一片嘈杂的酒吧街相比,仿若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推门下车,夜风扑面吹来,秦青卓裹上外套往红麓斜街走。醉意仍旧未消,头还是晕的。他拐进红麓斜街,看到前面不远处,一高一矮的两个人走在路灯下面,影子被拖得很长。夜凉如水,江岌穿着黑色卫衣和黑色长裤,左手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右手拎着一提矿泉水。走在他旁边的江北像是刚剪了头发,蘑菇头齐刷刷的,个头才刚到江岌的腰,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秦青卓突然想给江岌一个惊喜……也或许是惊吓。他放轻了脚步,加快步速跟上了前面两个人。在靠近江岌身后时,他伸出手,刚想抬手拍拍江岌的肩膀,江岌却忽然松开了手中的东西,在塑料袋和矿水泉落地发出沉闷响声的同时,秦青卓已经被他抓起胳膊抵到了墙上。后背抵靠到墙上时秦青卓就差不多酒醒了一半——江岌的反应实在是有些超出他的预料,而且……这手劲儿也确实大得惊人。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几乎有种要被捏断的错觉,秦青卓轻抽一口气。看清眼前的人是秦青卓,江岌的手立时松了劲儿:“……疼么?”“……还行。”秦青卓说。事实上他觉得跟上次被隋叔敲了一棍子差不多疼,但没好意思说,这事儿本来就怪自己,喝高了确实挺容易掉智商。江岌拉近他的手腕仔细检查了一下,刚刚被捏住的地方略微泛红,他皱了皱眉:“以后别从背后这样拍我,太危险了。”秦青卓苦笑着“嗯”了一声:“没想到你会有这么大反应。”这话说完他意识到江岌之所以会有这种反应,大概是因为那些催债的人经常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冒出来围攻他。这样一想,又有点心疼江岌。“隋叔……还有那几个人,”秦青卓问,“最近还来找过你么?”“没。”江岌检查完他的手腕,没松手,将他的袖子沿着手臂轻轻撸上去,仔细地看着。之前被铁棍敲中的地方已经消肿了,但淤青还没完全消掉。他抬眼看向秦青卓:“还疼不疼了?”“早就不疼了。”秦青卓笑了笑。他这才看出江岌像是刚剪了头发,估计是跟江北一起去剪的,短得倒是不明显,只是看上去更清爽了一些。先前脸上受的伤也好了,这会儿看上去跟不良少年毫不沾边,更像走在高中校园里会受到瞩目的好学生。“还不走,”一旁的江北这时出了声,“你们不走我就先回去了。”秦青卓回过神,这才意识到江岌还捏着他的手腕,他不动声色地抽开了:“……走吧。”江岌没再说什么,走过去,拎起地上的东西,跟秦青卓和江北一起往酒吧走。“你们这是去超市了?”秦青卓问。“嗯。”江岌走上几级台阶,弯腰把手里的塑料袋和矿泉水放在地上,然后从兜里拿出钥匙按了下开关,卷闸门开始缓缓上升。秦青卓看向敞开的塑料袋,里面除了沐浴露洗发水之类的生活用品,还有几本识字书,硬壳带画的那种,一看就是给小孩认字用的。这哥哥当得还蛮称职的。秦青卓想。他看向江北,江北正低着头,拿着一瓶矿泉水给手里的一个小玩意儿灌水,水洒出了一些,溅到了地上。“这是什么?”秦青卓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好奇 问道。江北捏着那个灌满了水的、长得像小鸟似的瓷器,将鸟尾衔在嘴里,腮帮子一鼓,吹出了一连串清脆的鸟叫声——原来是个瓷制的哨子。“你哥哥给你买的?”秦青卓又问。江北用那双黑漆漆的圆眼睛看着他,点了一下头。卷闸门打开了,江岌俯身拎起东西,正要侧身撑开门,秦青卓直起身,抬手帮他推开了门,让江岌和江北先走进去。袋子和矿泉水应该都挺重,因为江岌**在空气中的小臂绷出了明显的筋络。秦青卓伸手要帮他拿,但江岌拒绝了:“不用,把门带上吧。”走进去,江岌把东西放到地上,打开了吧台的灯,又将外面的卷闸门落了下来:“楼上还是楼下?”“就在楼下吧。”秦青卓找了个吧台边的位置坐下来,其实他是因为头晕不太想爬台阶。江北捏着她的小鸟哨子,噔噔噔爬上楼梯,爬到一半又折回来,朝江岌伸出一只手。江岌从兜里摸出手机,放到她摊开的手掌里:“半小时后给我送过来。”“知道了!”江北又噔噔噔地跑走了。江岌拿出两瓶矿泉水朝秦青卓走过来,坐到他旁边。少年身高腿长,就算坐在高脚凳上小腿也能支出去一截。他拧开了瓶盖,却没把水递给秦青卓,只是看着他,准确地说,是在观察他。江岌是那种比较薄的双眼皮,眼窝略深,眉骨到鼻梁的线条极其优越,长相给人一种很有棱角的锋利感。这小孩长得是挺好看的。秦青卓脑中冒出这种想法。但江岌总这么盯着他,让他觉得有点不自在:“怎么了?”“你喝酒了?”江岌问。第53节“嗯,成年人的饭局么,总是要喝点酒的,”秦青卓抬手捏了捏眉心,“很明显么?”江岌却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我也是成年人。”“哦,是,”秦青卓笑了笑,“总觉得你比我小很多,忘记你也成年了。”秦青卓错开江岌盯着自己的眼神,看向唱台:“放点歌吧,能放么?”“能,”江岌站起身,“想听什么?”“随便,放你喜欢的吧。”秦青卓说。江岌走过去打开音箱,用吧台的电脑连接了他自己的歌单,是一首慢歌歌单。酒吧音箱的音质不错,钢琴声在一楼空间流淌开来,秦青卓听出来这首钢琴曲是《your eyes》。倒是很应景,他想。然后江岌拉开冰柜的门,拿出一个玻璃壶。那里面盛着半壶水,上面飘着碧绿的叶子。他端起玻璃壶,往玻璃杯里倒了半满的水,又加了几个冰块,走过来递给秦青卓:“给。”“茶么?”刚刚在车上等了挺长时间,这会儿秦青卓确实有点渴,接过来便仰头喝了几口。下一秒,清凉到有些发冲的冰水顿时激得他蹙起了眉。“这是什么?”他呛了口水,抬手抹去唇边的水渍,皱着眉问。“薄荷水。”许是因为秦青卓的表情太过一言难尽,江岌忍不住笑了一声,“很冲么?”“你这是加了多少薄荷啊……”秦青卓看着水杯说。“挺多的,喝不惯?”江岌拿过旁边那瓶刚刚被他拧开了的矿泉水递过来,“那还是喝矿泉水吧。”“倒是还挺醒酒的,冲得我现在灵台清明的。”秦青卓接过矿泉水喝了几口,压下了那股浓到有些发苦的清凉感,“尤其是最开始那一口,简直感觉天灵盖都被冲开了……你笑什么?”他发现江岌从他刚刚喝第一口薄荷水的时候就一直在笑。是有点忍着的那种笑,但好像忍也忍不住,几乎笑得有点明目张胆了。秦青卓发现江岌笑起来唇边居然有一个很浅的酒窝,这就使得他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极不好惹,一笑起来就有种强烈的少年气,而且很有感染力,连带着秦青卓都觉得心情好了不少。“有那么好笑么?”秦青卓也笑了,“江岌,认识你这么久以来,我是不是第一次见你笑啊。”他看着江岌:“不笑的时候还挺像个能扛事儿的成年人,笑起来完全就是个小孩嘛。”“有么?”江岌笑过了那一阵,看他一眼,“那以后不笑了。”“别啊,我说错了,”秦青卓说,“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尤其是特别显成熟。”江岌又笑了一声。“怎么加这么多薄荷,”秦青卓握着矿泉水瓶,“你不觉得冲?”“你不让我抽烟,我总得找点东西提提神吧。”江岌说着,拿过秦青卓刚刚喝了一口的那杯薄荷水,自己喝了一口。秦青卓语塞,这薄荷水的来由居然是自己。不过……喝这么浓的薄荷水来提神,是因为唱一晚上歌太累了么?秦青卓想到自己几年前开演唱会,每场演唱会差不多三个小时,一晚上唱下来声带会有很明显的疲惫和紧绷感。而江岌几乎是每天晚上都要这么高强度地唱上几个小时……再怎么天赋异禀的声带都经不起这么糟蹋。施尧今晚说了一堆废话,但有一句话没说错,对于江岌目前的处境来说,签约怎么都不算一件坏事。“施尧说你们不想签约,”秦青卓看着他,“是因为签约时间太长了么?”“算是吧,”江岌又喝了一口薄荷水,“彭可诗还没毕业,以后不一定会全职玩乐队,钟扬觉得那是张卖身契,签了以后不自由。”“你呢?”“两年之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江岌自嘲地笑了一声,“更别提二十年了。”“那你有想过以后的打算么?”秦青卓说完,见江岌沉默,又补充一句,“别说没有,以你的性格肯定想过的,哪怕只是一闪念的想法,说说吧。”江岌缓缓转动着手里的玻璃杯:“或许会做个流浪歌手。”“流浪歌手?”秦青卓有些讶异,“为什么?”“想试试不为钱活着的生活。”他语气淡淡的,秦青卓听着却挺不是滋味。这少年活到现在都是在为了钱奔波,那种恣意的自由的生活可能从来都是奢望。明明自己给他打的那笔钱够他还债了……还是不打算接受么?他这样想着,江岌已经从兜里摸出了一张银行卡,推到秦青卓面前:“这卡里的钱我没动,也不打算接受,你拿回去吧,密码我改过了,是第一期节目录制的时间。”昨天他给陈嘉打过电话,陈嘉在电话里问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就预料到陈嘉可能会把这件事告诉秦青卓。到今天陈嘉依然没有回音,而且晚上还跟秦青卓一起吃了饭,江岌就基本断定她不会把秦青卓的银行卡号给自己了。银行卡推到秦青卓面前,秦青卓没接,垂眼思索了几秒,然后看着江岌:“江岌,做流浪歌手确实听起来挺酷的,也似乎很自由,但是你要想清楚,流浪歌手也是要吃饭的,只不过是把你唱歌的地点,从酒吧变成了街头而已。你想过不为钱活着的生活,那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赚很多钱,多到怎么花都花不完为止。这很现实,但事实就是如此。”“而且,流浪歌手也并不适合你,”秦青卓继续说,“在我看来,你内心更向往安定的生活。”安定的生活么……江岌几乎忘了安定的生活是怎么样子的。但靠近秦青卓时的安定感确实让他觉得踏实且放松。或许秦青卓说的也没错,他想。秦青卓的手指搭到那张银行卡上:“为什么不接受这笔钱?只要用它还了债,以你现在的知名度和能力,想过不为钱活着的生活,根本就是轻而易举。”沉默片刻,江岌把玻璃杯搁到吧台上,沉声说:“我不想欠你的。”“我知道,你不想欠任何人的。”秦青卓说,“按理说隋叔这笔债务并不会落到你身上,你之所以执意要把它还清,是因为你对隋叔一家怀有愧疚,只有这么做才能让你好受一点。”江岌没说话。停顿片刻,秦青卓继续说:“其实在我看来,我也欠了你,把我从一段被欺骗的感情中拉出来,让我及时止损,这就已经让我不知道怎么还了,又帮我怼了季驰,让我觉得解气到有些痛快,更别提还帮我揍了背后说我坏话的城市坍塌……”见江岌抬眼看向自己,秦青卓笑了笑:“好奇我怎么知道的?我跟城市坍塌交集不多,他们之前见到我也都挺客气地打招呼,上次比赛之前忽然连正眼都不敢看我,所以你们打架这事儿,八成是跟我有关,我随便一猜,看你这反应,还真猜对了。”“你看,你帮了我这么多次,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还你这些人情。所以江岌……”他上身微微前倾,看着江岌的眼睛,“如果非要欠一个人的,那就欠我吧。”又是那种近乎蛊惑人心的眼神和声音,被这样注视着,让人难以拒绝。江岌无言。“你实在过意不去,就当我借你的,你以后慢慢还我好了。”秦青卓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行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喝醉了头晕死了还要跟你说这么多,你也太不让为师省心了……”没打算给江岌拒绝的机会,秦青卓很快转移了话题,“至于签约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帮你们跟施尧把签约时间谈短一些,不过……”不过大概也就是二十年和十五年的区别,似乎没什么意义。秦青卓看向江岌:“你有什么想法么?”“我对签约没什么兴趣。”江岌终于开了口,如实道,“不想签。”“是签哪儿都没兴趣?”秦青卓有些意外,“就算是签约条件很优厚也不想签?”“嗯。”“就算是专门做音乐的公司也没兴趣?”“嗯。”“那……就算是我想签你也没兴趣?”纯属话赶话地问出了口,什么瞻前顾后全都没有,头还是晕的,这话都没怎么过脑子。所以听到江岌说“那我签”的时候,秦青卓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失笑道:“条件都没谈呢就答应得这么干脆,万一我跟施尧提的条件一样,要签你二十年怎么办?”“我签。”江岌看着他,挺认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