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八点, 黑色的迈巴赫向城郊方向疾驰。路上下了小雨,细密的雨丝落得很急,前车窗没一会儿就被雨丝打得模糊一片,自动开启的雨刷隔一会儿刷一次,秦青卓侧过脸看着车窗外。天气预报说本周之内会迎来降温,看来这场雨便是这一轮寒潮来临的前奏。车子停至苏卅门口,司机转头问了句:“秦先生,要不要带伞?”“就几步路,不带了。”秦青卓说完,推开车门下了车。雨下得不大,凉而密的雨丝被风一吹,扑面而来,秦青卓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出门前他特意将风衣换成了大衣,看来这决定是明智的。他步子迈得很大,几步迈进了苏卅,然后穿过走廊,按照栗子提前发来的包间号找过去——1127,正好是他生日的数字。手掌握上门把手,刚一推开包间的门,屋里异口同声地朝他喊:“生日快乐!”在迈进去的一瞬,秦青卓差点被这声势惊了一下。打眼一看,屋内坐着近二十个人,清一色转头朝他看过来。他走进去,反手带上了门,笑道:“这么整齐,你们该不会还提前彩排过了吧?”“可不是么,”坐在靠里位置的夏绮拍自己胸口,“我,央音导演系出身,专门带着彩排的好不好?”“真厉害,”秦青卓笑着说,“不愧是夏导。”他找了个空位,刚要拉开椅子坐下来,对面谢程昀朝他招手说:“青卓,别坐那儿啊,给你留了主宾位,过来过来。”“这么正式啊。”秦青卓倒也不跟他们假客气,朝正对着门的空位走过去。今天过来给秦青卓过生日的全都是他的朋友,有以段崇、夏绮为首的秦青卓在央音时期的校友,也有以栗子、林栖为首的他工作室里的同事,还有以谢程昀、沈姹为首的秦青卓在生活和工作里交的朋友。秦青卓向来人缘好,不仅体现在他能交到不少交心的朋友,还体现他的朋友往往也能互相成为朋友。“青卓,你还真回去换衣服了啊,”坐着对面的栗子说,“这身好看。”“没糊弄你们吧。”秦青卓笑道。他今天穿了件灰黑格纹的呢绒短大衣,还给里面的黑色毛衣配了条银色的细链子,跟耳骨上的银色耳钉遥相呼应。其实每年过生日这天他都会特意捯饬一下自己,不管平时活得怎么样,他希望自己在这一天起码看上去状态好一点。“你这就是雄竞,还来晚了,”林栖站起身,朝秦青卓面前推过去一杯红酒,“罚酒罚酒。”“哪儿晚了,”秦青卓笑着说,“别唬我啊,进门前我看时间了,还早到了五分钟呢。”“栗子通知我们这一屋子人七点半就来彩排,”林栖不让步,“你说你是不是来晚了?”“行吧,”秦青卓挺好说话,“那我认罚。”他拿起高脚杯,一口气把杯内的酒喝得见了底。“一杯哪儿够,”段崇又推来两杯,“他是千杯不醉,怎么着不得先罚三杯啊。”那边沈姹来了兴趣:“青卓酒量这么好?”“他是这样的,”段崇给她解释,“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怎么喝都没事儿,脸不红头不晕,然后就会忽然断片趴下了,你要是觉得他这就不行了,那就是你输了,这时候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把他叫起来接着喝,到了这会儿他还清醒着,但再喝上一瓶,他就进入第三阶段了。一边还有意识,一边又特好说话,你说什么他都答应,老好玩了。”“真的啊?”沈姹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有意思。”第85节“如假包换,”段崇说,“大学那会儿我们宿舍六个人轮流上阵才试出来的,一般人的酒量都试不到他第二个阶段。”“我都不知道我还有第三个阶段,”秦青卓也笑着问,“我当时答应你什么了?”“你都把银行卡号密码给我了,”段崇煞有介事, “就差没当场带着我去ATM机取钱了,要不是当时我良心发现,你就倾家**产了你知不知道?”一桌人都笑起来,秦青卓也笑:“我还真不记得了。”“没有第四阶段吗?”谢程昀问。“那我也不知道了,”段崇说,“我是最后一个喝趴下的,我趴下那会儿他还特有精神头,非要拉着我去取钱。”一群人顿时笑趴,夏绮边笑边说:“所以你哪儿是良心发现,你是根本就站不起来了吧!”“要不今晚咱们也试试?”林栖提议道,“这么多人呢,不信喝不过他一个。”“可别,”秦青卓笑着摇头,“饶了我吧。”段崇指了指他刚推过去的两杯酒:“先把罚酒喝完了再说。”秦青卓也不推脱,端起酒杯,分别把两杯酒一口气喝光了。放下酒杯时,他搁在手边的手机亮了一下屏幕,有人发来了消息。以为是圈内朋友发来的生日祝福,他垂眼看过去,在看到消息发送者时,手上的动作却倏然一顿,脸上的表情也微微怔忡——消息是江岌发来的。周围的朋友还在继续讨论刚刚的话题,但那些声音却忽然都不往他耳朵里进了。几秒之后,他的手指触碰屏幕,点开了那条消息。聊天界面上,江岌发来了一条消息:“生日快乐。”而就在他盯着这条消息的时候,又进来了一条消息:“想见你一面,可以么?”脑中忽然就浮现出那晚自己喝醉,坐在红麓酒吧的唱台边,一睁眼看到半蹲在自己面前离得很近的江岌,还有他嘴唇微动,说出“可以么”这三个字时的口型。坐在旁边的谢程昀察觉出他的不对劲,低声问了句“怎么了”。秦青这才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事。”屏幕自动熄灭,他把手机放到一边,没回复这条消息。没做好踏入新一段感情的准备,就不应该草率做出回应,否则只会让对方的希望再次落空。已经有过一个被纵容的吻,或许就不应该再有一次被纵容的见面。只是这条短信之后,他却无法让自己投入到眼前的热闹当中了,脑中频频想起江岌发来的这条消息。酒过三巡,服务生推门进来,说栗子小姐订的蛋糕到了。三层蛋糕被推进来,放到桌子中央,最上面一层摆着一个弹吉他的翻糖小人儿, 再前面摆着“29”的数字。“这是我么?”秦青卓看着那个头发略长的小人儿,“还挺像的。”“没你本人好看,”栗子嘴甜道,又站起身,“我把蜡烛点上。”她拿过打火机,倾过上半身,把“29”字样的蜡烛点燃,然后又依次点燃了蛋糕周围的一圈蜡烛。蜡烛点好后,她转身关了包间的灯。灯光熄灭的瞬间,伴随着摇曳的蜡烛,屋内所有人唱起了生日快乐歌。歌声落下,十几个人又是异口同声地喊了声“29岁生日快乐”,然后秦青卓挺真诚地说了声“谢谢。”他能猜到这些朋友为什么要给自己办这场小型生日会——大抵是因为他们得知了这几个月来在他身上发生的这几件糟心事,想通过这场聚会让他开心点。“青卓,”栗子说,“许个愿,然后吹蜡烛吧。”秦青卓应了声“好啊”,双手合十,摆出要许愿的架势。只是许什么愿呢?好像也没什么要许的,诸如“耳朵尽快好起来”、“能重新站到舞台上唱歌”之类的愿望前几年他都许过,但也没实现,于是他便打算做做样子就算了。然而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他脑中忽然就浮现出三个月前,年轻到无法无天的少年手上还带着伤,面对着金黄色跃动的火苗,许下的那个“每一天都快点结束”的愿望。他忽然就知道自己要许一个什么愿望了——“希望往后的每一天,江岌都能希望时间结束得慢一点。”睁开眼睛,他俯身吹灭了蜡烛。“许了什么愿?”栗子问。“不能说,”秦青卓笑了笑,“说出来就不会实现了。”“也是,”栗子笑起来,站起身又打开了灯,“那我们每个人给青卓送个祝福吧。”坐下来,她第一个开始,想了想:“我就说个实在的吧,希望我们工作室能出个爆红的签约艺人,挣好多好多钱。”“这个愿望不难实现吧,”坐在她旁边的沈姹笑道,“眼下不就有一个爆红的苗子。”她话有所指,在场其他人皆是会心一笑,看起来都挺赞同。“轮到我了是不是?”沈姹握着高脚杯,朝秦青卓举了举,“我就祝秦老师三十岁之前能遇见一场热烈而长久的恋情吧。”在场的人都是秦青卓的朋友,即便不清楚他被出轨的事情,也都知道他与季驰已经结束了。“那我要补充一句,”夏绮接过话,“最好是被一个好看的年轻男孩喜欢。”“十八岁太嫩,十九岁刚好。”栗子也随即补充道。一句话逗得在场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哎?”林栖也凑过来起哄,“好像刚好有个合适的?”“哦……”栗子佯作恍然大悟状,“你是说……”“栗子。”秦青卓开口叫住她,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栗子立时忍不住笑出声,在嘴唇前面做拉链状:“好了,我不说就是了。”气氛被拱起来,段崇替秦青卓灭火,开玩笑道:“此情此景,就应该请出程昀来发表一番独身主义宣言,来泼一泼你们的冷水了。”以往这种场合,谢程昀从来不拒绝,他的那些“经典”言论也大多是在这种时候说出来的。但今天他却笑着摇头:“这煞风景的恶人我可不做,来来来,给青卓碰个杯吧。”闻言,在场所有人伸长手臂将酒杯举到中央。玻璃酒杯碰撞出清脆声响,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在窗户上。红酒顺着食道滑落下去,秦青卓脑中浮现出了一双黑沉沉的、总是看向自己的眼睛。苦涩中泛着回甘的红酒忽然就掺进了一点酸,伴随着心脏的跳动往全身的血管流淌。放下酒杯时他忍不住摁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江岌没再发来消息。明明决定不回消息的人是自己,为什么因为这条消息而牵肠挂肚的人也是自己?他忽然食不甘味,竭力让自己投入到眼下这场聚会,却总是克制不住地心不在焉。吃完饭,一桌人好不容易凑齐一回,都玩得不尽兴,有人提议要玩剧本杀,得到了一众响应,于是十几个人到楼上的娱乐包间里接着续摊。秦青卓是今晚的主角,既然大家都有兴致,他便没有不陪着的道理。只是过程中一直没怎么沉浸其中,总是隔一会儿就忍不住看一眼手机。以往他都能轻松挺到最后几轮,今晚却频频露出破绽,全凭寿星身份的庇护才走到了最后。散场后已经凌晨,他穿上外套,从苏卅走出来,跟其他人道别。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着,夜间的空气湿漉漉的。一晚上待在包间里,被空调的暖风吹得头晕脸热,外加又喝了不少酒,这会儿秦青卓觉得有点昏昏沉沉。他坐进车里,压下车窗,深吸一口潮湿的凉气,觉得清醒了一点。坐在前排的司机问他:“秦先生,是直接回家?”秦青卓“嗯”了一声,然后拿出手机,今晚不知道第多少次地查看手机消息。那条“想见你一面”之后,江岌没再发来消息。也是,秦青卓想,以江岌的性子,在上次见面时说过那句话之后,今晚发来这条消息已经不符合他的行为方式了,又怎么可能再继续发来消息?雨丝透过大开的车窗扑到他脸上,他忽然就想到了那晚他与江岌从录制场地逃离出来,江岌开着车,说要带着他把积雨云甩在后面的一幕。还有那晚江岌牵着自己的手,拉着他朝着车灯方向大步跑去、好似跑在光里的那一幕。脑子里全都是江岌,闭上眼睛是,睁开眼睛也是。他忽然发现不管自己想不想承认,在一个月没看见江岌之后,他现在很想见到江岌。不如就去见一面吧,为什么要克制自己呢?这样想着,脑中却又闪过了那个问题,秦青卓啊秦青卓,你是真的做好踏入另一段感情的准备了么?两种想法在脑中交锋,前一种占了上风,后一种却也不落下风。那就去看看吧,他想,不看江岌,看一眼红麓斜街总不过分吧。何况纵容了江岌那么多次,在生日这一晚,应该也可以纵容自己一次吧?这念头一出就再也无法止住,他闭了闭眼睛:“赵叔,去红麓斜街。”司机应了一声,没多问,在下个路口打着方向盘转了弯。车子行驶在路上,雨丝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看来那场雨尚未波及城西。一路上,每隔几分钟,秦青卓仍旧忍不住去看江岌发来的那条消息,且频率越来越高。发觉到这一点之后,他把手机放到一旁,转头看向车窗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凌晨车辆不多,大多数店面也早已经打了烊,但街边的一家livehouse仍在营业,从外面能看到室内一刻不停爆闪的灯光,门口还聚集了不少年轻人。驶经那家livehouse时,因为路口有人在过马路,司机降下了车速。秦青卓看向门口立着的那块荧光板,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午夜温度乐队“午夜快闪活动”今日启动!居然还是熟人。秦青卓想到了糙面云跟午夜温度PK的那场比赛,江岌站在光线黯淡的候场区,被光线勾勒出的那道起伏分明的侧面剪影。他拿过手机,又看了一遍跟江岌的聊天界面。那句“想见你一面”之后,仍旧没有任何内容。江岌现在在做什么?如果是糙面云乐队办快闪活动,来看他们的人应该更多吧。车子经过路口,又拐了几道弯,即将驶入红麓斜街时,秦青卓开了口:“就停这儿吧,我下去走走。”“好嘞。”司机应了一声,把车子听到路边。推开车门,鞋底踩上路面,秦青卓朝红麓斜街走过去。整条街道的酒吧都已经打了烊,巷子陷入了沉睡,一片寂静,正适合随便走走。抬腿迈进巷子,秦青卓下意识朝红麓酒吧的方向看过去,然后微微一怔——第86节几米之外,僻静的巷子里,戴着兜帽的少年正独自一人倚着身后的电线杆站在那里。即便只能看到兜帽下方露出的一点侧脸,也能感觉到他眉目间缀着些许烦躁。他嘴里衔了支烟,却好像并没有抽,只是拿着打火机,一下一下地打着火,映在他脸上的火光一明一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