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变得有些颠簸,车厢内摇摇晃晃,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去往那场演唱会的路上。周围倒退的树影变成了排着长队的歌迷,在看清车内的秦青卓之后,人群中爆发出了阵阵尖叫声。从车上下来,秦青卓微笑着跟歌迷打了招呼,在安保人员的陪同下进了场。这场演唱会提前一个月准备,过程中秦青卓彩排过数次,只为了确保当天的演出万无一失。临到距离开场检票还有半小时,秦青卓站在舞台中央,正进行开场前的最后试音工作人员正跟他确认着耳返的音量,蔡衡从后台走了过来——他的头发被淋湿了,脸上带着点忧虑的神情:“刚刚天还晴着,忽然就下雨了,这天气预报也没说今天要下雨啊……”“下雨了?”秦青卓怔了一下,“下得大么?”“不小,噼里啪啦的一场暴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那外面排队的歌迷……”“都淋湿了呗,”蔡衡无奈道,“好在都拿着太阳伞,不过这么大的雨也不怎么顶事儿。你这边怎么样,差不多的话要不就让歌迷提前入场?”“我没问题,”秦青卓说,“让大家检票入场吧。”“行,”蔡衡应下来,又叮嘱一句,“淋了雨,歌迷心里保不齐都有点意见,一会儿开场前你好好安抚一下。”秦青卓点了点头:“我知道。”蔡衡走后,秦青卓站在舞台上继续试音。心情因为这场雨而变得有些不安,以至于试音时,耳朵里又出现了那种熟悉的、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但摘掉耳返时那种电流声又消失了,秦青卓便怀疑那只是自己的错觉。第121节已经做过手术了,医生也说各项指标都恢复正常,应该不会有问题的……他安慰自己。然而站在舞台的候场区域,看着观众一个个入场,一点点填满体育馆的坐席,他的不安却愈发明显,焦虑来得比以往每一次都更严重一些。蔡衡走过来,见他又出现了以往那种焦虑且不安的神情,有些担忧地确认他的状态,并且非常严肃地询问他要不要播放彩排时的预录版本。秦青卓当然拒绝,他不会允许假唱这种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而且想也知道,一旦事情曝光,自己会招致多大的骂名。他不想被骂,他想曾经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喜欢全都回来。演唱会如期开始,站在舞台中央,秦青卓看着台下挥舞的荧光棒。蓝色的荧光棒形成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灯海。“秦青卓”三个字被上万歌迷一遍遍嘶声力竭地喊出来,环绕在偌大的场馆之内,听上去震耳欲聋。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媒体持续唱衰秦青卓,说他“江河日下、强弩之末”,并且预言他会停办自出道以来每年都会举办的出道纪念演唱会,不少他的黑粉也等着看他的笑话,而他的歌迷则站在他这边,坚信他会如期举办这场演唱会,也坚信他会呈现出一场完美的演出。秦青卓不想让他们失望。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能唱好这场演唱会——或许说希望还不够,是渴望。只要把能这场演唱会呈现好,那些失去的东西就能回来了。他想。可偏偏这世间最常上演的好戏便是事与愿违。第一首歌唱到副歌部分,秦青卓又听到了那种滋滋啦啦的电流声。自左耳传出,清晰而刺耳,持续地、不停歇地响着。他开始有些慌乱——明明做过了手术,不是应该已经好了吗?这种慌乱加重了他的症状,到了第二首歌,耳膜堵得更厉害,耳返里的声音变得微弱起来,像是隔着厚重的墙壁传过来,以至于副歌部分他进错了拍子,后半部分唱得一塌糊涂。那之后耳鸣就响得越来越厉害,他就这么维持着糟糕的状态,唱到了《陷入我梦里》这首歌。这首歌是秦青卓的成名曲,每年生日演唱会的这天,秦青卓都会将它放在最中间也是最重要的位置来唱,他的歌迷最期待的也是这首歌。以往每一次生日演唱会上,他都会同自己的歌迷进行副歌部分的大合唱。然而这次秦青卓却看见,不少前排的歌迷脸上并没有出现期待的神情。他心里清楚,在经历了前面几首糟糕的演唱之后,很多人已经对自己失望了。事实上他也不想继续唱下去了,然而已经站到了台上,这场演唱会无论如何都得进行下去。在唱这首歌之前,他竭力调整了自己的状态,让工作人员将耳返的音量调至最大。耳膜已经被巨大的音量震得很疼了,耳返的声音却还是像被堵在了外面,只肯漏进来一点微弱的音量。主歌部分靠着这一点微弱的音量有惊无险地推进了下去,到了副歌部分,秦青卓做了个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听清耳返的声音不至于错过节拍。大抵是因为太过紧张,**部分的“Fall into my dream”几个词唱出来,他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那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慌乱中甚至没去想到底该不该继续唱下去,是本能驱使着他凭借惯性在唱下去。十几秒之后,那微弱的声音才重新透进耳朵里。秦青卓听见了自己错乱的节拍,听见了自己破了音的歌声,也听见了这次没有歌迷同自己进行大合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坚持把那首歌唱完,明明停下来说明原因就好了,但他却偏偏糟糕地唱了下去,一直唱完了最后一句,然后在全场一片静寂中转身下了台。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做。——因为知道那是自己的最后一次舞台。他总要唱完一首完整的歌再走。从台上走下来,他非常镇定地找到蔡衡,告诉他自己不能继续唱下去了。就像交代后事那样的,他一件件把事情告诉蔡衡,说得条理清晰——该怎么跟歌迷说明情况,该怎么退票和补偿歌迷的行程损失,包括他可能跟寰扬解约、以后不能跟蔡衡继续合作、谢谢他多年以来的照顾等等事宜。他的冷静和镇定让蔡衡觉得反常,蔡衡非常担忧地提出要送他去医院,但秦青卓拒绝了。“真的没事,”秦青卓安慰他,“唱了这么久我也很累了,正好可以歇歇。”“你确定不需要跟歌迷说明耳朵的情况吗?”“不说了吧,不想以后被人提起来的时候,后面总跟着一句‘可惜不能再唱歌了’。”“会被骂的。”“被骂也挺好的,起码留个念想。”秦青卓笑了笑,“去吧,别让大家等太久了。”蔡衡看着他,最终没说什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向了台上。秦青卓站在后台的等候区域看向观众席。不出意料地,蔡衡按照他的交代刚一说明情况,观众席上立刻炸开了锅。秦青卓一语不发的中途离场,让所有人的失望在一瞬间演变成了愤怒。秦青卓自己却觉得很平静,曾几何时他站在这里,看着观众进场、观众席被一点点坐满,内心或期待、或焦虑,而现在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甚至有种轻松和解脱的感觉。反正即将脱离“歌手秦青卓”的身份,这些喜欢和失望很快就与自己无关了。或许是因为内心平静,连耳鸣声都弱了下去,能清晰听见观众席上的抱怨。然而在长久的抱怨声之后,他看着观众一个个离场,脸上或失望、或愤怒,他自以为的平静和镇定中却忽然涌入了一丝悲凉。——到底还是搞砸了啊……这场自己曾抱有万分期待的宴席,到底还是这样匆匆地、不体面地散了场。以后真的就不能唱歌了吗?不能唱歌的秦青卓到底还能做什么呢?人生失败至此,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看着最后一个观众离场,盯着那空****的观众席又看了好一会儿,秦青卓垂下目光,拒绝了蔡衡要送自己回去的提议,快步朝停车场走了过去。车子开上路,心灰意冷之间,耳鸣声又聒噪地响了起来。这反反复复的耳鸣响得他心烦意乱。没完没了了是吗?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冒出这种想法。连手术都无法解决的问题,这辈子都要一直这样下去吗?都已经决定不再唱歌了,怎么还在响?还想要我怎么办?或许死了就好了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就再也听不到这让人心烦的耳鸣声了。前方的十字路口,红灯倒数变了绿灯,他开车驶了过去。脑中盘算着哪种死法会好受一点,耳鸣声中忽然混入了更尖利的声响,余光瞥见旁边那辆撞过来的货车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货车的汽笛声。然而已经来不及刹车了,“砰”的一声巨响,他感觉到巨大的冲击力朝自己袭来——回忆进行到这里,秦青卓停顿了下来。情绪波动太大,不缓一缓,他觉得太难受了。江岌也没催着他继续说下去,开着车,沉默而耐心地等着他。稍稍平复了波动的情绪,秦青卓才继续说:“后来的事情,我上次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记得。”江岌说,“那一瞬间你以为会是解脱,没想到被困在车里,你还是想活下去。”秦青卓轻轻“嗯”了一声。这段过往讲完,好一会儿,两人都沉默着没说话。事实上在此之前,江岌已经从蔡衡那里听过了这段过往,然而听着秦青卓亲口讲出来,他还是觉得压抑和沉重,甚至有些呼吸不畅。车子又往前驶了一段,这次是秦青卓主动开口说了下去。他声音很低,语速并没有比刚刚将自己那些过往的时候快多少:“对我来说,人生就是一场接连失去的过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失去的,听力、唱歌、歌迷的喜欢、走上正轨的人生……我越是想抓住的事情,就越是可能被收走。“包括你也是这样的,当时一直不答应跟你在一起,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觉得总有一天,你对我的喜欢也可能慢慢消失,时间早晚罢了。包括你想让我养的那只猫,我不是不喜欢它,也不是不想养它,只是它能活的时间太有限了,总有一天会离开我的。与其承担在将来失去的痛苦,还不如就不要开始,平静安稳地度过这一生就好了。”一些沉积在心底的疑问忽然有了答案,江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那种目睹着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东西被收走的绝望感,没人比他更能感同身受。因为在江克远消失之后,他也曾经经历过这样从天上掉落谷底的时刻。“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当时会答应我,”江岌开着车问,“我以为你是想通了。”“因为不在一起太难受了,在一起又实在太开心了,所以……可能不是想通了,只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才这么做的。”顿了顿,秦青卓垂下视线,“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所以你从来都没想过一直跟我在一起,是么?”“我……”秦青卓停顿了片刻才说下去,“我当然是想和你长久在一起的,也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不然之前,我也不会跟你说两个人要参与彼此生活的那种话,只不过,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也完全可以接受这个结果。有一句话是,我做好了跟你共度余生的准备,也做好了你随时会离开的准备,我大概就是这么想的。”江岌沉默下来,没再问什么。“我就是这么糟糕的人,极度悲观,极度逃避,”秦青卓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江岌,之前一直忘了跟你说一句话,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在我眼里,你做得比我好多了。车子停了下来,目的地到了,但两个人仍坐在车上,谁都没动。秦青卓的头低垂着,额前的头发垂落下来挡住了眼睛。“我今天说的,都是我真实的想法,所以江岌……”他两只手交握在一起,骨节因紧绷而清晰地凸显出来,“你还想继续跟我在一起吗?”熄了火的引擎停止了低鸣,车内车外一片静谧,江岌极低的一声叹息声极为清晰。没有得到回答,秦青卓复又垂下了眼睛,“如果不想也没关系,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让我这么快乐过。”江岌看向不远处的音乐节场地,片刻沉默后,他伸过手,握了一下秦青卓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别瞎想。”收回手,他推开车门,“已经到了,先下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