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是上哪儿去了?”夏安远和侯军搭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到宿舍的时候,刘金贵他们早就已经回来,又围在一堆打牌了。闻到夏安远他们身上的味道,刘金贵扯着嗓子吆喝:“侯军!你是不是带你远哥出去鬼混了?!”“鬼混个屁!我俩有正事儿要办好吧?”侯军呸了声,拉夏安远给他作证,“夏安远你说,我们是不是办正事儿去了。”夏安远精神不济地点点头,方清华——也就是那家金钻KTV的女老板拉着他们灌了不少酒,夏安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喝过酒了,胃里有些难受,恨不得倒头就睡。打牌的几位工友听到“正事儿”三个字,心照不宣地对视两眼,露出几张暧昧的笑,正想要开口调侃几句,被刘金贵一记眼刀打断。“闻闻闻闻,一身的酒味……哎,你俩早些收拾睡,免得起不来,雨晚上那会儿也停了,通知的明天早上六点开工,我们再打两把就撤了。”夏安远头一次没洗澡就上了床,他取掉眼镜,把脑袋埋在矮塌的枕头上,沉重的呼吸间都是酒精的臭味。“远哥……”“夏安远……”“夏安远!”夏安远偏过头,露出一双被熏红的眼。侯军踮着脚够着他床边的护栏看他,小声问:“你怎么了?一晚上都不高兴。”“没……”夏安远微不可见地摇头,“就是喝多了。”听他这样说,侯军终于放下心来,忍不住高兴:“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好,光是喝酒就把那女的喝服气了。提成给你返八个点,上二休一,听起来还挺好的,你也不用那么累了。”夏安远有些发晕,眯着眼睛“嗯”了声:“还是得谢谢你。”“害,谢我什么啊。”侯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要不是你能搞定老板,今天这事儿就得我跟你赔不是了。”“不过要我说啊,咱们可能还得抽空请狗哥吃顿饭,他也算是帮了咱们的忙……嘿嘿,虽说他是我老乡,其实嘛我跟他关系也没那么铁,就偶尔跟朋友去唱歌时会跟他聊上几句,和他一起打两把排位什么的……”面前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夏安远?”侯军抻手在他合上的眼前晃了晃,没得到什么反应,呆呆地看着夏安远酒醉后不设防的睡颜,“这么快就睡了啊……”夏安远做了个遥远的梦。梦里的他回到了16岁的夏天,夏日炎炎,阳光亮得刺眼,人们昏昏沉沉地坐在公交车上打瞌睡。不知过了多久,公交车侧边靠站,片刻后又驶离,夏安远看到了那个戴着白色耳机的英俊少年,他有些新奇地环视公交车两圈,忽视掉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径直走到车的后半段,在夏安远旁边的位置停住脚步,坐下。隔了这么多年,夏安远鼻尖仿佛还能嗅到那瞬间向他袭来的香味,他穷困的生活养就了同样贫匮的嗅觉神经,对于那个味道,他只觉得好闻,却无法找到词句来具象形容。他猜想,那可能是有钱人专属的味道。洁白的,淡雅的,无垢的,是被家庭保姆精心熨制的衣衫,用高级定制香料使它染上气息,再妥帖地挂进衣橱,等待某天主人的临幸。又或者是他们使用的某一种沐浴露身体乳,抑或香水,市面上很少见的那类,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私人订制,全球限量。总之,无论是哪种,都轻易让沾满一身潮湿汗味和灰尘味的夏安远自惭形秽。夏安远绷紧了身体,没勇气从他面前起身另找座位,默默垂下头,不着痕迹地往里侧缩了缩,贴在公交车壁上,与少年人之间留出宽裕的空间。紧接着他呼吸一滞,不自觉地将穿着脱胶球鞋的脚慢慢收到座位下,偏过头看窗外往后飞驰的城景,努力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样,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双款式新潮的球鞋。真的很好看,夏安远心想。这个城市,和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体面、自信、洋气,一点也不像小小一方电视屏幕框住的那样刻板,远超夏安远从小对大都市的想象。他格格不入地行走在其间,就算不照镜子,夏安远也能从别人打量的眼神里见到自己的老土与落拓。公交车走走停停,窗外的风景变了又变,忽而路过一片老旧的建筑群。夏安远的目的地快到了,可身边的人却仍然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他动了动僵掉的脚,心想要是他在自己那站前还没下的话,就假装睡着,坐到终点站再坐回来。想着想着夏安远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偷偷去看他,却猝不及防与他望过来的目光碰上。那时候他还太年轻,跟双黝黑的眼睛这样一对视,慌张就藏不住了,夏安远匆忙移开眼,心脏擂得发狂。须臾,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碰了碰自己,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嗓音响起,“你坐那是不是太热了,换个位置?”头天刚下过雨,就算出太阳,也没有之前热得让人那么烦闷了。早上开工时侯军差点没起来,得知他昨晚加起来就喝了不到一瓶啤酒的量,以刘金贵为首的工友们不客气地将他狠狠取笑一番,以至于他一上午都拉着脸。夏安远倒还很正常,他曾经有段时间酒喝得很凶,酒量早就被练了出来,一般的酒局喝不倒他。夏安远很少见到像方清华这么豪迈的女人,白的啤的混着来的,她都不在话下。可能跟她职业也有关,要再喝得晚一些时间,说不定她能把一桌子的男人都喝趴。跟这种人相处其实很轻松,即使她是个当老板的,只要看对眼了,聊对味了,也不会觉得自己跟他们这些打工仔一起吃饭喝酒掉身价。喝到深处,不用夏安远自己提,她就跟住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主动把工作和工资待遇一一给夏安远提了,让他第二天晚上就来上班。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夏安远没有拒绝她的理由,就这样白天工地,晚上ktv,一刻也不停地忙了起来。有时候侯军会忍不住问他到底累不累,他被问得一怔,想说累,当然累,又不是超人,陀螺一样没个停下来的时候从早干到晚,有时候一晚可能就睡上三四个小时,怎么会不累。但他面对这种关心,只是沉默着摇摇头,表示他不累,好像一旦“累”这个字说出口,疲惫就会像毒瘾一样迅速攻占身心。他怕支持自己的那股劲的泄了,精气神也就散掉了。况且,累一点也好,累一点,该有不该有的想法和回忆就会被挤出大脑。他只是平凡的人,就该这样在这个平凡的世界平凡地活着,庸庸碌碌为碎银几两,蚂蚁似的转圈。金钻晚班交班时间是晚上七点,每天下午一收工,在食堂匆匆买上几个馒头,夏安远就得出发。碰到周末,下班稍晚一些,他是赶不上最晚一班公交车的,好在白溪镇和工地也就是三站地的距离,脚程快一点,半小时就能回去。这条路比城郊开发区那块还要荒凉,平日里来往的工地运输车很多,但到夜晚时就很安静。一条四车道的柏油路,却被厚厚一层泥灰蒙住,看不出地面本来的颜色。道路两旁仍是未开发区,只剩下拆到一半要垮不垮的民居,肉眼可及之处密密杂杂长满了灌木,每隔几十米一个的路灯下围着乱糟糟一团飞虫,把照在夏安远脚下的光影扑得迷蒙诡异。他避开车辙处积陷的淤泥,也怕脚下突然窜出蛇虫鼠蚁,捡着干净的地方走。四周不太安静,耳边都是聒噪的虫鸣,因此夏安远快快慢慢的脚步声在其间也不算格外突兀。走过好几次了,不知怎么的,夏安远今晚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本来ktv是只支持月结工资的,他厚着脸皮跟方清华提了下,方清华便大度地给他改成了周结。这周他刚刚上手,酒卖得不算太多,但也有近两千的现钞揣在兜里,也许这就是不安的来源。他望了眼暂时看不清尽头的无人公路,远处有两盏被黑暗笼罩着的坏路灯,奇形怪状的树影静静立在原地,像是恐怖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场景。几番捏了捏裤兜,他还是将钱折了几折压好,塞进皮带和袢带的夹层,这才安心地吐了口气。往返白溪镇和工地这条路,即使是白天,也很少有人选择步行,太过荒凉的地方总容易让人产生不太美妙的联想,夏安远曾经有一次看了部叫做《无人区》的电影,故事情节愣是在他脑袋里演了一晚上,天亮才堪堪睡得着觉。他一个大男人,认真来讲不应该惧怕什么,哪怕那只是一种不具象的悚然,他捂住逐渐狂跳的心脏,硬着头皮往前走去,步伐明显较之前快了许多。一直走到那两盏坏掉的路灯处,突然刮起了夜风,夏安远背心一凉,脚边毫无预兆地响起簌簌声,刹那间,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脊背绷直,在黑暗中捏紧了拳头,镇定地往前迈了两步,才猛然转过身——是个空矿泉水瓶,已经滚远了。虚惊一场。夏安远松了口气,后知后觉背上早已爬满了冷汗。正准备往回走,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他白着一张脸僵直在原地。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来的这么新鲜的矿泉水瓶?里面甚至还有水珠挂着壁!“别动。”第7节等不到他反应,几声狞笑打破了黑夜,与此同时,一柄冰凉的金属物抵住了夏安远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