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通风系统很强劲,夏安远脱光衣服迈进去的时候,先头在墙壁上留下的水汽已经无影无踪了。他看了看靠在门口尚未离开的纪驰,又看了看头顶的莲蓬头,犹豫片刻,还是侧过了身体,下一秒就准备伸手去开开关。“你就准备这么洗?”纪驰冷不丁地开口。夏安远迟钝地转头,见到纪驰落到自己腿上的视线,也跟着看过去。被纪驰亲手包扎过的伤口这时候已经换过药了,其实真的只是两小道划伤,医生将原先劳师动众的一圈纱布绷带换成了几小片,在夏天,捂那么严实反而容易感染。这一茬他确实没记起来。“这个……应该能拆吧?”说着,夏安远躬下身,想要去把那几块纱布给扯掉。“你那么在乎你妈妈,”纪驰的声音在浴室里响得很空旷,“难道她没有教过你,这种伤口是不能碰水的么?”夏安远动作顿了几秒,他抬头对纪驰一笑:“纪总,这不用妈妈教,小朋友都知道。”他无奈地摊手,“我得好好洗一下啊,而且这么点小伤,没什么大碍的。”纪驰慢悠悠地走到夏安远面前,视线长久在他浑身上下毫不避讳地梭巡:“你口中的没什么大碍,”他伸手,微凉的指腹碰上夏安远脖颈往锁骨处一道浅淡的疤痕,又往下,是手臂和腹部的陈年伤疤,“也指的是这些么?”这种若即若离的触摸很容易给人带来酥麻的感觉,肌肤上来自另一个人的皮肤触感和温度,也能轻而易举地调动所过之处神经点的敏锐感知。夏安远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霎时竖起来了,尽管他竭力保持着体面和镇定,身体却仍然条件反射地绷紧,显得他此刻一副僵硬局促的样子。这让他的回答难免听上去干巴巴的:“我想……男人没必要在乎留不留疤。”“转过去。”纪驰终于收回手,要看他的后背。夏安远没有理由可以拒绝,用羞赧当盾牌也不行,毕竟他浑身上下还有哪个地方没有被纪驰看过呢。按下去胸腔里那阵没来由的踩空感,夏安远垂下视线,抿了下嘴唇,手指微微蜷起来,指甲边缘在掌心轻碾,几秒后,他转过了身。没有专业健身教练带,也没有经过规律系统的锻炼,这种前提下,夏安远能保持这么好的身材,是件让人非常羡慕的事情。会画画的人喜欢这样的画面,从哪里起笔,用哪种构图,在视线接收的第一瞬间,脑海里就已经有草稿成型。胸腹已经够漂亮了,这完全不必提,纪驰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夏安远背面,从肩脊往下,到他的臀线,腿上的肌肉走向。是瘦的,好在这段时间,把他身上该有肉的地方都养了起来。紧实的皮肉包裹住这条比例漂亮的骨架,肩背很宽阔,蝴蝶骨突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从两侧肋骨往下往里,腰线收得很流畅,教人忍不住生起一股想要掐上去的冲动,再往下,纪驰的眸色变得更深沉。身后的人良久没有动静,夏安远转过头来:“纪总?”纪驰抬起头,用独属于雄性的那种审视看他,夏安远仿佛被这眼神灼了一瞬,他看到纪驰眼眸深处有暗色的火光。夏安远不自在地别过头:“背后没有受过伤。”是没有受过伤,但此刻纪驰更想亲手在这上面留下一些痕迹,越多越好,越惨越好,打上烙印,刻上标签,上述“此为纪驰所有物”,任何人都不敢再来沾边。光这样想着,他都觉得心痒,舌尖用力在齿侧滑过,用细微的疼痛转移这个念头。纪驰稍一偏头,在夏安远手肘后面发现了一处不一样的地方。他抬手摁上去,像暴力欲无处施加。最开始夏安远并没有什么太多反应,过了大概两三秒,他的眉头才蹙起来。达到了目的,纪驰松开手指:“这里有。”夏安远翻过胳膊去看,那地方藏得隐蔽,青了一小块。“昨晚摔了一跤,”他解释,“估计撞到这里了。”浴室的顶灯不特别亮,暖色的,光线铺在夏安远这段时间正在慢慢变白回来的肌肤上,有一种蜜色的性感。他再抬头看向纪驰的时候,这光线倏忽将他的鼻尖染成暖色,纪驰靠他很近,视线一扫就能看见它精致的形状,和沉没在阴影下脸颊的绒毛。“嗯。”纪驰没再说什么,他看了几秒钟,“去浴缸。”于是夏安远听他的话,走到了浴缸旁边,伸手准备去放水。纪驰却取出一个浴缸枕,让他先进浴缸里,“躺着。”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夏安远只有照做。夏天的浴袍很薄,纪驰将两边袖子都抻起来,衣袖堆叠在肘部,露出来他有力的手臂,抬手间会有青筋微微凸起,线条太好看了,夏安远不由得盯住那里,假设自己用目光也能获取触感,假设自己是在触摸一棵树的枝干与脉络。纪驰拖过来浴室凳,大马金刀地坐下,他看向夏安远那刻时夏安远心想,纪大少爷又要发号施令了吧。没两秒,纪驰取下来莲蓬头,拧开热水,先在浴缸外面试水温。散得很细的水柱冲击在瓷砖上,发出持续又吵嚷的响声,噼噼啪啪地,但又很热闹,晦涩难辨的氛围被这种热闹打破,夏安远松了一口气,浴缸冰冷的瓷砖也逐渐被他自己的体温烘暖。“腿,”纪驰另一只手敲了敲浴缸边缘,果然用他惯用的祈使句,“放上来。”夏安远这么看着纪驰,背着光,逐渐腾起的水雾中,模样是不甚清晰的。他终于反应过来,手贴上浴缸内壁,颇有些无奈:“纪总,我自己来吧,手又没事儿。”纪驰看着他,水流敲击的声音仍然响不停,像催促。说不动他这是必然的,没办法,夏安远没迟疑多久,还是把腿抬了上去。说实在的,这个姿势太别扭了,夏安远不肯去想究竟这副模样落在纪驰眼里会有怎样的意味,他看着腿下被纪驰换了个地方依然淋得噼里啪啦的水流,思绪逐渐被温热和雾气麻痹。夏安远喜欢这种被热水淹没的感觉,又因为纪驰守在他身边,他不必警惕水的危险性,心理上有再多防备,身体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放松下来。于是他稍微一闭眼,放松的身体就带他穿越到了多年前的另一间浴室。同样包裹住自己的热水,同样蒸腾的雾气,同样疲惫得想要即刻入睡,暖烘烘的湿意在匀速吞食他,从他每一个毛孔钻进去,不遗余力地为他解乏,困意跟着汹涌而至,以让人全然招架不住的架势。但他强撑着不愿意进入睡眠,他已经太久没有泡过澡了,难得的这么一次,让他起了贪恋。对于夏安远来说,从离开京城,在住过的工地宿舍、狭小老旧的出租屋,甚至林县那套名义上是属于他自己的老式单位宿舍里,再没有沐浴的说法,墙角发黄开裂的瓷砖缝隙里塞满水垢,有时候夏安远淋着淋着水,就会不自觉地一直盯住那里,给自己多两分钟用来放空的时间。原以为自己会在这种时候感到久违的陌生,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他有些天真地想,或许自己只是在当初某个夜晚,同样是这样沉在水里的时刻,没能抵挡住困倦的侵袭。于是他睡着了,所有的后来,都是一个冗长的俗梦。水声忽然停下来,夏安远睁开眼,对上纪驰的注视。“想睡了?”纪驰把莲蓬头放回去,拿起沐浴乳。夏安远想要接过来,他老实说:“有点困,被热水一泡就容易困。”“是热水的原因么?”纪驰竟然把沐浴乳挤在自己的掌心,他两只手合上,随意地将乳液揉开。不是么?夏安远想要反问,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纪驰话里有话,他笑了笑:“或许是吧。”说着他抬起手,指了下放在浴缸旁边的浴球,酒店一般不会提供这些,只能是张洲安排好的,“纪总,可以用那个。”纪驰视而不见,先从夏安远受伤的那只腿抹起,淡道:“不是熬了通宵的原因么?”沾了浴液的手冰凉滑腻,避开夏安远的伤处,往下,滑过小腿腹,到膝窝,手腕一转,又从膝盖往下打圈,没入水中,将整条腿都给他打上泡沫。怎么说也是个二三十的人了,纪驰动作越认真深入,夏安远越觉发臊,好在他只用上了掌腹去轻揉,手指几乎没怎么用,因而并不让人感到狎昵,只生出一种被当成小孩照顾的微妙错觉。忽然水中一声轻响,他按住了纪驰继续探向他腹部的手,哑声,“纪总,我自己来就好。”见纪驰状若未闻,他只好用指尖挠了挠他的手背,轻声道,“很痒。”夏安远抬眼看纪驰,眼褶的线条从眼尾挑出来,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睫毛已经被水雾沾染,变成更深色的一簇簇。暖黄的灯,透白的雾,潮湿的空气,浴室终于成了它标准范式的模样,濛濛、晦暗、迷离、暧昧,水混在空气里,细密地浸湿了夏安远每一寸肌肤。他仰着头,灯光便恰好铺在上面,漉漉的一张湿脸,那不是可怜的,委屈巴巴的样子,那张脸有男人沉毅的棱角,青黑色的胡茬都冒出了头,但这水、这光,清润的,柔和的,绸缎一样地淌过他惹眼的五官,像蒙一层薄纱,将夏安远蒙成了一位海神的新娘。第46节“一晚上没歇着,当然会困了,不过上午那会儿在车上睡了一觉,就还好。”隔着愈浓的雾气,夏安远见到纪驰脸上似乎有惝恍的神色,他坐起来一些,“倒是您,昨晚休息得不好吧?”纪驰手往后面收,在夏安远腿往下,用另一只手卡住夏安远的脚踝,他看着夏安远被热水熏红的颧骨,说:“昨晚雨很大。”夏安远愣了下,不太明白纪驰提这个做什么,他摇摇头:“其实还好,断断续续的,没有一直都在下。”“冷吗?”他拇指在夏安远腿腹上按了按,不知道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还是纪驰用了巧劲,夏安远竟然察觉到一阵酸痛。“不冷。”甚至走太快还会觉得热,夏安远没把后半句说出口,他迟钝地想到了肌肉酸痛的原因——昨晚走的山路实在是太多。纪驰似乎和那个地方较上劲了,沐浴乳让他摩挲出丰密的泡沫,“死人不冷?”他挑着眼尾问。死人当然冷,被泥水泡过的死人更冷,寒冰一样冷。夏安远怔怔看着纪驰,他没说过自己昨夜把其中的遇难者背了回来,不知道纪驰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事,但纪驰这么聪明,想必无论什么事情,稍加推测就能弄清楚来因去果。他突然记起来什么,想挣开纪驰的手:“您知道了?”夏安远手在浴缸边沿抓了两把,想要撑着手臂站起来,有些慌乱无措,他很少出现这副样子,“我忘了,我应该先去庙里拜拜,求几张符,对,纪总,您最好也一起去,万一影响运势呢,虽然您没直接接触,宁可……”“别动。”纪驰打断他,“很滑,会摔跤。”确实太滑了,他没能捞住夏安远的动作,纱布不可避免地被打湿,纪驰短促地蹙了下眉,将手收回去,按在自己分开的双膝上,是一种审问的姿势。“夏安远,我不知道。”他沉沉地注视夏安远,“所以你当时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来,以什么心情来,路上遇到什么危险,你最好,一件、一件,全部老实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