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吐出来,灰白的颜色。跟冬天一样。要看的文件还有太多,统统堆在纪驰的左手边,右手边是烟灰缸,烟头又快要塞满了。他把手上这份看完,放到另一堆稍矮一点的资料里,歇了两秒,又捡起一份来看。手机响了,这个时间公司的人不会打电话过来。他瞄了一眼,夹烟的手挂掉了电话。没两秒,又响了起来,有点锲而不舍的意思,纪驰吸了最后一口烟,最后还是把电话接通放到耳边。“纪大少爷,什么脾气啊又挂我电话?”许繁星精神一如既往的好。纪驰捏着烟头,半天才塞到烟灰缸里去:“在忙。”“不是吧,现在是午休时间啊我的哥,”电话那头在笑,“今晚上时间空出来可以吧?你猜怎么着?之前你挺感兴趣那瓶赤霞珠被齐铭这狗东西拍到了,咱今晚就去给他霍霍了,配伊比利亚火腿怎么样?我让人再……”“空不了。”听到休息室门在响,他转过去看了一眼,说,“棠棠今天在我这。”“哟呵,伯母消气了?”“她自己让人送她的,”纪驰把文件扔回桌上,朝正迷迷糊糊端着平板往外走的纪棠伸手,“棠棠,来。”“这小妞挺鬼灵精啊,”许繁星乐得不行,“她在旁边儿呢吧?我跟她说两句。”纪驰把手机给了纪棠,纪棠手上的平板就没手拿了,他顺手放到桌子上,边听她被许繁星逗,边把她自己没穿好的外套给她重新穿好。纪棠像是才睡醒精神不好,没说几句就把电话还给了纪驰。“驰哥,要不你把棠棠也带着一块儿,我再找几个小屁孩儿来陪她。”“算了,”纪驰坐回去,扫了眼桌上小山一样高的资料,“你们玩儿吧,我还有事。”“能有什么事儿啊,你那放弃继承书都签了,”许繁星又想起这茬,敛了笑,“我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兜里的东西就这么拱手让人了,我要是伯父伯母,我也得气死。”“纪家和乔家不是打定主意要联姻,”纪驰看了纪棠一眼,她抱着平板上茶水区的沙发上玩去了,“那就让他们联。”“我听说,乔二小姐那天上午一听这消息,扭头就去找了你四伯?她眼光是真毒辣,对自己也是真够狠的,你四伯这得是三婚了吧?驰哥,我说句老实话,还好你没投降,这样的女人娶回家,生意做不做得好还在其次,怕就怕万一哪天躺病**了,她眼睛提溜一转,说不救就不救,想想都觉得可怕,精致的利己主义女士啊……这么一想,我发现席家那位伯母跟乔娇性子还挺像,欸你知不知道,最近席成跟她闹得比你家里头还僵,听说前阵子他外公办九十大寿,他这个当家的连面儿都没露……”圈子就这么大,席家这事儿纪驰也略有耳闻,但他并没接茬,只是淡淡道:“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乔小姐的。”许繁星玩笑道:“那不是以为她还有点机会当我嫂子呢么,哪知道你做这么绝啊,这下直接嫂子变伯母了,我倒是接受良好,搁你妈那儿我都不敢想,儿媳妇儿变妯娌哈哈哈……”说着说着他又绕回来,“真就把纪家让给你四伯了?我估摸着你还得有后招,要不然你成天忙活个什么劲儿,给我说说呗,多少兄弟我也能帮得上忙啊。不过为了那谁,你做到现在这地步,也差不多可以了真的,这么多年了驰哥,你心里怎么想的其实我都明白,可不都已经又分了么,趁现在换一种生活方式也不是不可以,怎么还把自己越逼越紧。”纪驰伸手要去摸烟盒,记起纪棠出来了,又把手生生收回来。“繁星,我结不结婚,跟谁结婚,和别人都没有任何关系,”纪驰声音沉了沉,不知道因为什么在保持他的耐心,“做这个决定,不为别人,只为我自己。”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许繁星忽然“啧”了声:“行行行,你说得有道理,总之你是个有原则的基佬,而且对除了那谁以外的男人女人都他妈硬不起来是吧,分手了宁愿孤独终身也不想要第二春,还把这事儿当你人生信条了是吧,”他声音赖赖的,敷衍极了,“我懒得跟你说,没劲得很,晚上一定来啊,带着棠棠来,我跟她都说好了,”挂电话之前他想起什么,又哼笑着提了句,“对了,大少爷,您最好是别百忙之中偷摸着去上网,要不然,我看你俩这辈子都没完。”电话断了,纪驰按了按眉心,又拿起他的文件看,翻了好几页,却一行字都没能看进去。他一抬眼,见到纪棠抱着平板一脸傻笑。“棠棠,在看什么?”纪棠立刻用两只手捂住眼睛:“我没看!”被她这动作逗笑了,纪驰起身,走过去:“来,给哥哥也看看,动画片么?看得这么入迷。”见纪驰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纪棠手把屏幕捂不全,只能着急忙慌爬到纪驰怀里去遮他的视线:“嘘——哥哥不可以看哦。”纪驰任她蒙着自己的眼睛,把她在怀里头稳住:“哥哥为什么不能看?”纪棠急得手掌心都有汗了,她嘀嘀咕咕的,半天都说不清楚。纪驰“嗯?”了一声,她才想到什么好办法似的,趴到纪驰耳边,悄悄说:“是嗯嗯哥哥,哥哥你不让我在你面前说他呀。”小孩说话跟吹气似的,吹完一口气,又吹第二口,她天真地在不解:“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嗯嗯哥哥了?”纪驰眨了眨眼睛,像是睫毛扫到了纪棠的掌心,她有些怕痒地收回手,纪驰视线往平板上看过去,看到那个反复播放的小视频,大概是今天刚更新的,纪驰这几天没见到过,头发没做造型,垂顺地遮住一半眉毛。夏安远对着镜头笑,一秒,三秒,五秒,风把头发吹起来。人没胖回来多少,头发却已经长长这么多了。纪驰有些恍然。好像他又离开已经好多年。纪棠忽然在纪驰下巴上摸了摸,好奇地盯着他看。纪驰回过神来,用胡茬去扎纪棠的脸蛋。纪棠“咯咯”笑着躲来躲去都没躲过,大声嚷嚷:“哥哥大坏蛋!”“对,我是大坏蛋,我还是大灰狼。”纪驰笑了笑,说着就要在纪棠脸上啃一口。纪棠突然又说:“小远哥哥的胡子都没你的扎!”纪驰顿了动作,脸上的笑也逐渐收起来,这表情让纪棠看着害怕,她连忙改口:“是嗯嗯哥哥,不是小远哥哥。”好一会儿,纪驰才问:“谁给你看他的。”“我一点这个就有,”纪棠把平板抱到纪驰面前,一顿娴熟操作,点进了夏安远那个账号的主页,给他演示,“好多好多好多,嗯嗯哥哥好好看啊!”见纪驰看着屏幕不说话,纪棠问他:“哥哥,嗯嗯哥哥是不是当大明星了啊?”说完她扑到纪驰怀里,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他不要哥哥了吗?”纪驰把平板放到一边去,没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会儿,轻声问:“就那么喜欢他?”纪棠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哥哥给我说你最喜欢他,我才喜欢他的,要是哥哥不喜欢了,那我也不喜欢了。”“如果没有我的原因,你喜不喜欢他?”纪棠歪着脑袋想了很久,有些羞赧地点点头:“嗯嗯哥哥给我唱摇篮曲,他唱得可好听了。”第72节半晌,纪驰揉了揉纪棠的头发,淡淡笑了一下:“是啊,他唱得可好听了,棠棠是他的小粉丝吗?”纪棠眨巴眨巴眼睛,她也觉察出纪驰的情绪,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声音糯糯的:“嗯……棠棠也是哥哥的小粉丝。”冬天衣服穿得厚,这么抱住纪棠,真像是抱了个软软的小团子,纪驰闭了闭眼,觉得自己现在在一个小孩身上汲取暖意的行为有些可笑,正要放开,纪棠突然指着窗外叫道:“哥哥你快看!”纪驰抱起她,走到窗前,习惯性往楼下对面那棵树底下看过去。“下雪了。”纪驰轻轻说。“哇,下雪啦!”纪棠两只手都往玻璃上贴,像在隔空去摸雪花,“好漂亮啊。”夏安远仰起头,刚好一片雪花飘到他鼻尖,冰凉一瞬而过。手机正巧震了一下,是任南提醒他吃药的信息。他搬到李家齐给他安排的单人宿舍后,任南怕他一个人会忘,每到该吃药的时间就给他发消息提醒。他确实需要这样的提醒。如李家齐所说,他的工作被排得满满当当,很少有能空下来的时间,连洗手间都得计划插空去,得知侯军终于回了津口,夏安远协调了很久才空出这一天来看他。没提前告诉侯军,彼时他正在做他的日常康复训练,夏安远站到面前的时候侯军差点摔了个狗啃泥,回到轮椅上,他惊喜得眼睛都红了,拉着夏安远说个不停。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工地把你开了?手机也打不通,谁都联系不上你。怎么现在当明星去了?头发留长了比原来更帅,远哥,我就说你适合干这个吧,一炮就红,太牛了!侯军说得太夸张,夏安远最近热度是很高,但远远够不上“明星”这两个字的格,毕竟他只是在公司安排下开开直播拍拍小视频,再接一些采访和拍摄,用“网红”两个字来形容会更确切一点。而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切看起来那么顺利,不过是因为目前的热度还没有消耗殆尽。大家会对一个ktv服务生爆红网络的事迹感兴趣,这兴趣却也没办法持续得太久,几个月,最多半年时间。这世界上太多追梦娱乐圈的年轻人,再努力,大部分连昙花一现都很难做到。其实夏安远是最幸运的那一类。夏安远笑笑,一两句话就把这事概括了,他问侯军,你呢?说起自己,侯军不见半点颓唐。原来回老家之后,他大伯卷了一大半赔偿款去,整天也不怎么管他,不给他手机,甚至一天三顿饭都缺。没过多久,有几个自称是慈善机构工作人员的人上门来,出示各方官方证件和手续,不仅帮他把赔偿款要了回来,还在征求侯军意愿后,将他接到了津口这个康复中心,并且资助他继续读书。前段时间他考了个全年级第三,这事儿不知道怎么被他老家本地新闻报道了,请他回以前的学校演讲,说到这侯军笑了笑,“没想到隔了这么久回去念书,我脑子竟然还能用。”“你小子才是真牛,”夏安远拍了拍他的肩,“读书好啊,好好做复健,以后再上个好大学,多好。”“嘿嘿,上大学还得有一年多,怕复健跟不上进度,他们给我安排的读高二,不过我恢复还挺快的,现在拄着拐都能走两步了呢。”侯军兴冲冲地想跟夏安远演示,被他按回去:“今天训练时间已经到了,你得休息。”想了想,夏安远又问,“是什么慈善机构?怎么会这么远找到你老家去?”他从没听说过有哪个慈善机构会把被资助人的方方面面都安排得这么妥帖。“这事儿我也不太清楚,”侯军摇摇头,看了夏安远一会儿,说,“但我有一个猜测。”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侯军自认身上没有任何值得别人贪图的地方,世界上比自己更需要帮助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好运会落到自己身上?再加上那些人,说是慈善机构,手续也都齐全,可其实侯军能感觉出来,他们身上的气质和常人都不同,不像是生活在普通社会阶层。他又偷偷打听过学费和这个康复中心的费用,也不可能是慈善机构会安排给一个他这样的被资助人的手笔。那就只有可能是哪位大人物出手帮的忙,而他认识的有能接触到这些人可能性的人,只有夏安远一个。“会不会是我生日那天……突然把你拉走的那个人?”侯军看着夏安远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他的车号牌是京城的,当时我不认识车型,后面才知道,那是辆宾利,得好几百万呢,我还一直以为这一切都是远哥你帮我安排的……”后面侯军又再说了什么,夏安远记不清了,他浑浑噩噩地跟侯军告了别,盯着这家康复中心的招牌看了很久。直到雪落下来。夏安远垂下眼睛,先从兜里掏出药。他已经练就了一手吃药的绝活,都不用水,一口就能吞一把药片。药吃完好一会儿,他才掏出来手机,输入那串这段时间一直没回过他短信的号码,踌躇了两秒,点了拨通。心跳快起来,夏安远正要屏住呼吸,电话那头却立刻传来冰冷的女声。一遍女声中文,一遍男声英文,两遍重播提示结束后电话自动挂断。语速很快,快到夏安远根本没反应过来。他又点了一遍重拨。那头声音机械地重复着:“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夏安远觉得浑身都在发麻。熟悉的窒息感又涌上来,他把嘴张开呼吸,能汲取到的氧气也少到可怜。他清楚地听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纪驰不再等他的电话了。眼睛因为缺氧阵阵发黑,夏安远撑住墙,忽然想不起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么站了好一会儿,手机又震起来,他立即打开看,任南问他吃药了吗,都说好了的吃过药就得回个1。夏安远挪动冻得僵硬的指尖回复他,又有几片稍大一点的雪花飘过他眼前,落到手机屏幕上。是标准的六角形,好漂亮。他忽然想,京城也下雪了吗?纪驰有没有看到这样漂亮的雪花?夏安远变得焦急,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急什么,直接冲到街上奢侈地拦了辆出租车。大概是脸色不好,司机多看了他几眼,才问他到哪儿,然后挂挡发车。车缓缓驶离这个康复中心,驶离这条街。被车里的空调慢慢把身体烘暖,抬头看到窗外景色变换,夏安远才意识过来,自己在着急什么,刚才说的是哪里的地址。他着急要去纪驰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