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子的恩师张老太师回京这日,天子亲自于宫门前相迎,足见敬重。彼时陛下在国子监就读,因身份地位受尽冷眼,唯张太师不因尊卑有所区待,亲自传道授业,教导陛下治国治民之道。陛下继位后,更是忠心耿耿辅佐于侧,而后又成为几位皇子的太傅。张太师兢兢业业多载,虽无实权,在大衡朝却有着举足轻重之地位,一语可顶万人言。年近八十的老太师满头白霜,老态龙钟,本该是颐养天年之际,如今受废太子所托,时隔多年再次站在了议事的御书房中。老太师一番劝言语重心长,“仁爱行天下,顺通惠万民。”“陛下,恩威并重才是为君之道。”“儿者为臣者,骨肉本是同根连,莫让既往重覆辙。”天子坐于高殿,不知恩师敦敦教诲能听进几许。两日后,老太师于回乡途中仙逝一事传到承乾殿的废太子耳中。废太子悲痛欲绝,携妻儿跪在殿前一日一夜拜别恩师。张太师遗体返乡之际,前吏部侍郎纪决的判处终于定下——免死刑,判流放三千里,不日押往宁州,终身不得回京。瓷杯落地碎得四分五裂——“宁州?”纪榛喃喃念着这两个字,瘫软地坐在凳子上,“那可是终年苦寒之地.....”吉安抹泪,“公子,判决已经下来了,圣意难违,大公子能捡回一条命已是陛下开恩。”纪榛想到南苑阴晴不定的天子,上一刻笑吟吟地打趣他与兄长性情不同,下一刻便为铲除太子一党的势力给蒋蕴玉赐婚。而今更是罔顾君臣之情,将兄长流放三千里。三千里路,酷暑严寒,多少人犯丧命于途中,兄长孤身一人该怎么熬下来?纪榛终是深刻地明白到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任有多少血劳在身,天子一句话便可以抹杀所有。开恩?天子一念害得他家破人亡,难道还要他感恩戴德不成?纪榛垂下脑袋,控制不住满是怨恨道:“百姓皆夸陛下是明君,我看不然,他分明昏庸至极,好坏不分.....”“住嘴。”纪榛抬眼见到来人肃然的神情,后知后觉自己说了多么大不逆之言,猛地打了个抖。沈雁清一近厢房就听得此言,打断纪榛的话,又眉目凛凛地对守在门前的奴仆道:“少夫人伤心过度说了痴语,若有谁敢私下议论传播,杖杀不饶。”沈家家风淳朴,从不苛待下人,这还是沈雁清头一回用如此重的刑法威吓奴仆。奴仆纷纷应声退下。吉安自打被真切地关了几日,如今见了沈雁清就像耗子见了猫,脚底抹油就想溜。但他还要保护他家公子,咽了咽口水给自己壮胆。纪榛也怕沈雁清,可他现在更想向对方问责。他气急地站起来,“你说要救我哥哥,就是这样的救法吗?”沈雁清投给吉安一个出去的眼神。吉安一挺胸脯,“我陪着公子。”纪榛见沈雁清微皱了眉,生怕对方又把吉安关起来饿肚子,摆摆手,“你走。”主仆二人皆为对方着想,倒显得身为纪榛伴侣的沈雁清像个外人。沈雁清现在一见吉安就耳边就浮起“两小无猜、金玉良缘、另觅佳偶”等词,无不在提醒他纪榛已与蒋蕴玉心意相通乃至私通一事。纪榛赶忙将吉安推了出去,门一关,背靠在门框上。他微仰着脸,眼尾被过度的委屈一点点浸红了,咬牙道:“流放三千里算什么救人,你又骗我。”沈雁清被纪榛眼里的气恨刺了下,几瞬颔首,“你觉着不算救亦可。”又走至纪榛面前,“让开。”纪榛把着门,“你去哪?”“既然你认为流放比不上死刑,现在我便上奏,求陛下让纪大人走个痛快。”纪榛慌了神死死挡着不肯动,半晌,低声,“你出尔反尔......”他无力地垂下双臂,“宁州乃不毛之地,三千里路途遥远,就是走也要走上几月,我哥哥如何受得了?”他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似的抬起手攥住眼前人的衣角,“沈雁清,你这样厉害,既然可以保住我哥哥的性命,再想办法把我哥哥留在京都吧。”纪榛的眼神殷切又渴求,仿佛在看什么无所不能的神灵。可他再虔诚地祈求也是无用功。沈雁清握住纪榛的手揉玩,轻声说:“三日后纪决动身,我带你去见他。”纪榛知晓局面已定,顷刻间心中有了主意,也不再求沈雁清,想把手收回来。可他越用力往外抽,沈雁清就握得越紧。他嗅到从沈雁清衣襟里散发出来的不知从何处沾染上的雪梅香,随着香气愈近,沈雁清的气息也扑洒在他的脸颊边。纪榛不自觉又回忆起前几日的荒诞,身躯发软,但更多的是栗怵,于是慢慢地偏了下脑袋。沈雁清捕捉到纪榛的动作,唇峰一抿,将手从衣摆里探进去。凉意像是蛇尾一般悠悠缠绕,纪榛抖得更厉害,却担心惹沈雁清不快,到时又反悔不带他去见兄长,因而不敢明目张胆地躲避,只僵直着身躯任沈雁清揉他。他把这当成沈雁清给予他的报复——与一个多次想要将他置之死地的人交颈,哪怕他有过多少的爱慕,也无异于头上悬刀。畏惧与痛苦参半,欢愉成了其次。沈雁清自然也将纪榛前后的差别看在眼底,以往那般渴望他触碰的人如今却抖若秋叶,仿若与他接触是多么难忍之事。他凝视着纪榛细白的颈,透过半敞的衣襟看已浅淡的红痕,无论覆盖多少回,似乎都无法驱逐旁人留下的印记。沈雁清揉捏的力度重得像是要搓下纪榛的皮肉。纪榛痛哼出声,受不住地抓了作祟的掌,用沈雁清曾斥责他的话来阻止对方的行径,“君子寡欲.....”他没有底气的劝诫反而成为了沈雁清刺向他的刃,“你从前孟浪索求之时,怎的不记圣贤之语?”纪榛微白了脸,小声回:“以前是以前,往后不会了。”岂知这句话不知哪个字触碰了沈雁清的逆鳞,沈雁清突然抬起他的下颌,沉甸甸地看着他。沈雁清的眼睛长得好,长睫墨瞳,眼尾狭长,清清冷冷如玉,泛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寒峭。可一旦侃然厉色便只剩下深厚的威压,有如巍巍冰川、皑皑大雪,直叫烈日亦化霜。纪榛被这么一望,骨软筋麻,不禁瑟瑟道:“你如果还想杀我,可不可以不要用弓箭,毒酒我也不喜欢,我怕疼......”他说着,闭着眼将额头抵在了沈雁清的肩头上,像是求饶一般,缓缓地拿手环住了沈雁清的腰,“至少,你等我见过兄长,再收拾我。”沈雁清胸腔涌动,将人从怀中扯出来。纪榛眸中有光,紧抿着唇,像被拔了刺的刺猬,从前那些无伤大雅的软甲全都不见了,只剩下面对未知的无力与惊慌。他的软肋被人捏在手中,连反抗都是一个笑话。在沈雁清俯身亲吻他时纪榛只是徒劳了闭紧了唇,软舌轻而易举撬开他的牙关,他被抵在门上吮吻。沈雁清施力搂着他的腰将他微微往上提,双腿没了着力点,纪榛只能拿双臂抱住对方的颈,又半缠上沈雁清的身躯,与之紧密贴合。纪榛微仰着脑袋,亲得太深,他困难地呼吸着,唇舌被反复嗍嘬,舌尖充血发麻。第36节这几日亲了太多回,可无论每一次如何缠绵,他总会想起从前沈雁清冷漠躲开他的动作。他觉着有几分茫然,就算是把他留在身边折磨一辈子,沈雁清也不必如此。他已经决定不喜欢沈雁清了,多少的亲吻也没了用处。—隆冬有大雪。纪榛穿了白夹粉锦袍,外头裹了厚厚的狐皮大氅,手中拿着一个汤媪,站在积了薄雪的院中翘首以盼沈雁清来接他出府。今日是纪决流放之日。昨夜纪榛趁着沈雁清未归,想将镜台上的一匣子珠玉都赠给吉安。“这些往后都是你的了,我只留几张银票和些碎银子。吉安,我们相识多年,我不想你跟我吃苦,你拿着这些跑吧,有多远跑多远,不要再被沈雁清抓住了。我要随哥哥去宁州,你要是被关起来饿肚子,我救不了你。”从确认兄长再无改判之时,纪榛就打定主意今日定要随兄长远行。路途再艰苦如何、宁州再贫寒又如何?只要有兄长在,他什么都不怕。至于沈雁清.....他自知难以全然割舍情意,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年岁一长,想必总会放下的。如果沈雁清拦着他,大不了他一刀撞死在侍卫的刀下,总比待在沈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弓箭射穿脑袋又或是被毒酒烂了肚肠来得好。吉安不肯走,也不肯要珠玉,执意要和他一块儿同路。纪榛想了想觉得可行,三个人作伴,若是随行的官兵敢欺负他们,打起架来多个人也能多双手。京都子弟都嘲笑纪榛是个草包,但他觉着自己只是有一点点不灵光。他知道要讨好沈雁清才能见到兄长,还知道银票不仅要藏在大氅缝制的暗格里,鞋底也得留份,不怕被人偷了个精光。想到能再见到兄长,纪榛说不出的高兴,露出了近来最真心实意的一个笑容。沈雁清到院中正见的便是纪榛站在大雪里盈盈笑着,他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这样的笑脸。纪榛近来总是哭,有太多眼泪,哭起来虽然也可怜可爱,但在这须臾间,沈雁清竟闪过纪榛就该永远这样无忧无虑发笑的念头。他有些不舍打破眼前恬静的画面,可还未等他欣赏够,纪榛已经看到他了。于是沈雁清确凿地见着纪榛扬起的眉慢慢落了下去,又恢复成了很乖巧的、温顺的模样。一贯赏心悦目,却又无端地钩了下他的心。纪榛朝沈雁清小跑而去,像以前很多次欢欣地迎接沈雁清回府那般,“我们可以走了吗?”沈雁清敛去思绪,颔首。纪榛朝吉安招手,清脆道:“走吧。”一主一仆先沈雁清一步迈过了院门。这是纪榛头一回没有追逐沈雁清的脚步。四载一空境,梦中人,最无情,他不再强求。作者有话说:无奖竞猜,榛榛能不能跑掉呢,当然是.....沈大人你小子把两情相悦玩成墙纸爱,真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