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是早上六点出发。从出租屋赶往客运站,其中还需要半个多小时。天亮得越来越晚,四点半,万籁俱寂,整座京城都黑蒙蒙,尚未开始一天的忙碌。出租屋里一片昏沉,窗帘没拉紧,外面的月光透了进来。林言窝在椅子上,靠着墙角,睡得迷迷糊糊,被推醒时,还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脑袋里第一时间浮现的是‘靠,又穿了?‘。他睡眼惺忪,被推醒了也没动,睁着一双从双眼皮变成单眼皮的狐狸眼,茫然呆滞地盯着黑暗中的纪妄。眼中的一切都不甚明晰,这也让他反应的越发慢。纪妄就窝在他身边,很轻的推着他,清透的月光洒在他宽阔瘦削的肩背上,他垂着眼,半边脸隐匿在阴影中,对林言比划了两个手势。林言没看懂。纪妄神色平静,又比划了一下。林言还是没看懂。系统看不下去了,在脑海里喊他:“宿主,赶紧醒醒,你们要赶大巴了。”林言一个激灵,这才彻底回过神。他甩甩脑袋,刚清醒就被迫接收太多讯息的脑袋有点不够用,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迟疑的看向已经去拎行李箱的纪妄。纪妄穿的还是昨天那身衣服,不过大裤衩换成了黑长裤,依旧是9.9包邮款,上身套了件林言的灰色运动外套。穿在林言身上显得肥大的衣服穿在纪妄身上,就显得合身又妥帖,宽肩窄腰长腿勾勒得明明白白,怎么看怎么是一个清俊寡言的少年郎。“纪妄刚才……”林言顿了顿,“算了,不问了。”系统:“是手语,纪妄自学的。”“他什么时候学的?”系统:“这个我不太清楚,但他刚才比划的手语很标准。”林言沉默,几秒后,烦闷的捋了下头发,再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纪妄现在是‘残疾人‘——他失声了,说不出话了。他已经从纪家高高在上的大少,沦落到如今需要用手语才能与外人交流的地步。在他摩拳擦掌琢磨怎么拯救纪妄、拯救世界的时候,纪妄已经接受现实,在他忽视的地方,默默学习起手语,努力与他交流。林言心底升起一股很复杂的情感。……纪妄是不是太相信他了?怎么有点傻白甜。又跟他走、又学手语跟他交流,都不怕被他卖了吗?还是说他真这么有亲和力,能让男主一见如故?思考了一会儿,林言还是没什么头绪,重新打起精神,当当当走上前,从纪妄手里分过一个行李箱和大背包。纪妄愣了下,抓着行李箱的手不放,固执的拽着两个塞满衣物、生活用品的行李箱。“咱俩一人拿一个,分工合作。”从他手里拽不来行李箱,林言解释道。纪妄没动,垂下眼睛,睫毛如脆弱浓密的蝶翼,在鼻翼两侧洒下浅灰色的阴影,他肤色苍白,病恹恹的,唇瓣也苍白薄削,微微抿直,就有点小可怜的忍让味儿。林言:“?”纪妄松开了手,林言松了口气,纪妄抬起了手,林言满脸茫然,纪妄开始比划,林言被他清透的眼睛看的心里发虚,一头雾水的点下头。然后行李箱就被纪妄夺走了。林言:“……”林言下意识尔康手,胳膊上随后被纪妄挂了个大背包。背包里面装的是贴身换洗衣物,还有充电器、插电板、台灯等等,不重,但都是耗钱耗时的东西。现在一块钱得掰成两瓣用,林言宁愿路上累点,也没把这些东西丢掉。被纪妄分了工,林言有心再拿点东西帮他分担一下,但一看纪妄低下头,眼神回避的模样,便没有浪费口舌。对于纪妄而言,可能多帮他做点事,心里才会踏实。想清楚这一点,林言心里又开始不是滋味,怎么看怎么觉得纪妄乖巧老实。瞧瞧好端端的一个‘多智近妖‘型商战男主现在都被祸害成什么样了,都怪该死的穿越者、重生者!趁着夜色,两人轻手轻脚的离开了出租屋。离开小楼,夜色下的小巷凄凉寂静,黑洞洞的巷口通向大马路,有街灯洒下昏黄灯影。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缓慢的走出巷口,前面的少年领头,背着黑色大背包;后面的少年拎着两个行李箱,其中一个箱子上还挂着一个编织袋。路边刚支起早餐摊的小夫妻看向他们,有些好奇。不过再好奇,他们也不会发问。十八九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在校园里备战高考,在家里叛逆惹事,在校外为难得的双休尽情撒欢,都很正常。没什么好问的。林言带纪妄吃了在京城的最后一顿饱饭,一人要了碗馄饨、一叠小笼包,蘸着辣椒油和醋,吃的心满意足。离开前林言还着重观察了一下小夫妻包包子的手法,决定以后混不下去了也支早点摊。……客运站不论早晚都很繁华。周围管理的不严,一整条街都是卖东西的,隔壁不远处还有个小型农贸市场,经过时能闻见浓郁的鸡鸭味。林言和纪妄先去换了车票,现在才五点十几分,天蒙蒙亮,天南地北的乘客们操着一口家乡话,就地坐在台阶上,或聊天或睡觉,等待自己的发车时间。第23节等候的时间很漫长,不时有大巴车满载客人进站出站,林言无所事事的坐在编织袋上,目光不知落在哪里,挑了下眉。前往湖城的大巴六点准时发车,五点半就开始上人。六点发车的一共有五辆大巴,客运站管理的并不规范,四周顿时喧嚷起来,大包小包的民工们快速往前挤,站里面还有往外涌的乘客。纪妄拖着两个行李箱,被人群挤的随波逐流,他在前面开路,怕林言跟不上,艰难的转过身,瞳孔骤然一颤。四周是流动的人群,耳边是喧杂纷扰的喊声,空气中是夹杂着汗味、信息素的混乱气味。他喉结微滚,抓着行李箱的手紧的泛白——林言不见了。发现这个事实,他果断停下脚步,像艘没了方向的船,一动不动,定在人海中央,被来往不绝的人群焦急的推攘。有生气的乘客直接张口就是埋怨,他依旧没动弹。恍惚中,他听见了几声大喊。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纪妄神情平静,什么也没去想,直到被人拽住手腕,从人群里拖出去。他抬起眼皮,看见了林言的后脑勺。站到人流较少的角落,林言才松开纪妄的手腕,扭头问他:“你怎么了?哪儿难受?怎么突然站那不动了?”纪妄静静看着他,很轻的比划了个手势。林言神色茫然,但连蒙带猜也能猜出纪妄在问什么,“你等等,我给你看一下哈。”他手往兜里一掏,一个巴掌大小的书就出现了,封皮有塑胶薄膜,写着《手把手教你学手语》。林言额头溢着汗,眼睛却很亮,兴致勃勃地开始数页数,然后也开始比划——“我看一下哈,我、去、买、书、了……这也没这句话啊,这怎么一个字一个字的,我再看看哈……”纪妄神色微怔,目光落到他手上,很快,眼底便掠过一丝笑意。空气中隐隐逸散的信息素气味彻底消失。一直到上车,坐好,林言才一个字一个字找出来,开始对纪妄比划——“我、去、书、买、了”。不对不对。“我、去、买、书、了”。这下才对嘛。林言满意。纪妄也很缓慢的对林言比划——“我、知、道、了”在林言茫然困惑的视线中,他又垂下眸,一字一顿、认真的比划——“下、次、叫、上、我,好、吗?”林言:“……”林言挠头:“那个……哥,不然你再比划一下,我翻译翻译?”“我翻译很快的,对对对,就是这个动作,咳,让我查查哈……”哗啦啦,翻书声响起,“这个动作是‘知道‘,奥,你在说你知道了……你看我比划的标不标准——”大巴车平稳的踏上旅途,渐渐驶离京城。郊区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公路,以及灰色阴翳的天空。车内灯光明亮,人声嘈杂,最角落的位置上,两个半吊子少年正在一起学习。他们越过车窗、越过连绵起伏的青山丘壑、越过眼前的阴云瘴气,看向那之后广阔自由的新世界。此时此刻,阴云密布的京城内。程修怔怔地坐在豪华VIP病房的病**,周围空无一人。汹涌的风吹起蓝色窗帘,窗帘如海面波涛般起伏不止,细细密密的雨滴打在窗户上,水珠滚落,模糊了疗养院内的树木花园。被丢进疗养院已经三天了,程修的易感期早就结束,这三天他被迫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哪怕想知道外界的情况,也没办法。绝望逐渐如潮水般淹没他的理智,他麻木的看看周遭的一切,再看看房屋角落的监控,只感觉一阵窒息。“咚咚咚”。敲门声唤回了他的神智。“进。”他嗓音沙哑,不抱希望的看过去。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他完全没想到的人。“……纪年?”程修震惊不已。纪年面无表情地走进病房,短短几天不见,他周身的气质变得阴郁又压抑,金丝眼镜下的眼睛似蛇瞳,冰冷的看向程修。与以前那个温文尔雅的君子纪年相比,现在这个纪年,怎么看怎么诡异。程修不自觉绷紧身子,正要开口,纪年先冷冷道:“纪妄失踪了,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