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书急吼吼地在花楼门前直打圈,可是因为萧长翊暗中吩咐了,不允许任何人上去打扰萧怀舟和故里祁的好事。所以花楼此时闭门谢客,无论观书怎么强调自己找萧怀舟有重要事情汇报,花楼的负责人也不让观书上去。观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是个十分机灵的,从小就跟在萧怀舟身边。萧怀舟身娇体弱,虽然平时看起来娇纵跋扈了点,但身处在王朝漩涡之中,没有两三个心眼,也不可能安然活到现在。所以萧怀舟平日里的所作所为也提点了观书不少。刚才谢春山谢道君在屋子里问观书萧怀舟去哪儿了,观书当时就留了一个心眼,并没有将四公子今晚与故里祁有约的事情说出来。他当时以为谢道君也就是随口一问罢了。可观书万万没有想到,等他再次送药进屋的时候,谢春山人已经不见了。他们偌大一个王府,虽然戒备森严,但是想要困住谢春山简直是痴人说梦。观书现在不能确定,谢道君究竟是自己走了,还是去找四公子了。观书是十分清楚四公子对谢道君的态度的。四公子平日里面看起来玩世不恭,实际上冷心冷情。对谁都能热乎的起来,可这些热乎都只是表面上的,任何人都不可能走进四公子的心中。偏偏对谢春山不一样。四公子从见到谢道长的第一日起,便生出了旁的心思。所以观书发现谢春山不见的时候,这才火急火燎的跑到花楼里来回报四公子。谢道君若是伤好了自顾自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若是让谢道君知道,自家四公子,今夜很可能要与东夷世子夜不归宿,把酒言欢到天明。怕是……但是花楼戒备森严,如今又找了个由头说不让见。观书倒是可以拿着四公子的威严强闯进去,可若是将事情闹大的话,不仅仅会牵累四公子的名声,还有可能将太子殿下一并连累到。事关太子,观书便不敢做这个决断。只能站在花楼外面,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打着圈儿却无可奈何。若是谢道君只是自顾自离开了便好了。观书想着。然而事不如他所愿。萧怀舟躺在榻上,整个人紧绷着身体一动不动,抵御着体内焦灼的热意。萧长翊下起药来可真是半分都不手软,药效如此猛烈,体内焦灼的热意竟然能让他产生幻觉。谢春山报琴而入的幻觉。开什么玩笑,谢春山这会儿应该是高山仰止的端坐在他的寝宫里面,对他与故里祁的婚事漠不关心。怎么可能出现在花楼之中?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何况,前世的谢春山,从来不屑于看任何乐器一眼。连起了幻觉他都能想到谢春山的身上,萧怀舟只觉得自己冷落了谢春山这么久,当真是着了失心疯了。越不愿去见谢春山,越挥之不去他的影子。世间疯魔,不过如此。细细碎碎的锁链声响起,萧怀舟还是觉得自己沉浸在幻境里。他抬头与半透明的屏风相对。屏风后面安安静静坐着一个人,白衣白袍,迢迢若出尘之谪仙。大片清冷的月光顺着精致雕花窗棂涌入,将谢春山的眉眼铺陈出来,像一幅醉酒之后肆意挥毫泼墨的山水画。远山迷雾,泠冽而不可侵犯。若不是被腕间锁链锁着,这位谪仙很可能分分钟羽化而飞去了。谢春山肌理分明的手臂环绕着月琴,修长指尖调着音,将月琴所有的音色全都归位,然后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目光直视萧怀舟。一场春雨从窗棱外淅淅沥沥顺夜风吹进来,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浇醒了半分酒意。没有醉,抱琴而入的人,确实是谢春山。如假包换的谢春山。数月不见,谢春山身上的皮肉伤似乎好的差不多了,虽然走进来的时候脚步有些不稳当,但总好过当初无法起身的模样。让他想想……上一世,谢春山恢复到这个样子,好像用了三年有余。萧怀舟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随手抄起一壶酒,将酒壶提到与自己额头齐高的位置,接着斜身倾倒。壶中剩下的药酒淅淅沥沥灌入口中,又有清清亮亮的残余顺着他曲线分明的喉结落尽衣衫之中。濡湿了一片青渍。萧怀舟的骨节太美,肌理流畅,每一根骨节随着他的动作,都无一例外落在谢春山眼中。他早说了,该锁上的,是萧怀舟的手。大概是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太意味深长,谢春山别开目光,再次触碰了一下琴弦。复又将手中月琴递出,示意萧怀舟去接。“听闻你月琴弹得极好。”萧怀舟掂了掂手中酒壶,确实是空空****,一滴都不剩。此药甚好,若不是迷迷糊糊的状态,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忽然出现的谢春山。至少如今,他胆子很大。“所以呢?”萧怀舟掷掉手中酒壶,壶身落在软毯上咕噜噜滚了两圈,滚到谢春山脚下。隔着屏风,谢春山敏锐地嗅到了酒中味道。他诚恳回答:“想听。”片刻之后,他补了一句:“若此曲可让我想起什么,我可以许你一愿。”谢春山的承诺,萧怀舟知道,那便是数年之后归云仙府的承诺。一诺千金,山海转磐石移,不可改。呵。“谢道君可知我的心愿是什么?”萧怀舟大抵是醉了,笑的很放肆。谢春山,只是,曾经想要你啊。萧怀舟真的很好奇,若是阳春白雪知道了他的心愿,到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呢?是羞愤欲死,大骂他不堪。亦或者是不愿履行诺言,再让一个道童将他驱逐下山。罢了,一场黄粱大梦而已。萧怀舟叹了一口气,捻起指腹将眼角溢出的些许酸楚全都擦去,也将那些这一世就不该再有的妄念全都压制下去。不该,不去,不想,不念。这一世他要的,是大雍千秋万代,是太子平安康健,是百姓盛世安乐。而不是谢春山,不再是谢春山。萧怀舟摆了摆手,绕过屏风站到谢春山面前。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少年容貌玉雪姿容,如远山淡月,眉眼之间一抹掩不去的病弱神色,反倒是更给五官增添了一些脆弱的美感。如雪上琉璃,五颜六色,柔软而易折。这是这一世来,谢春山第一次看见萧怀舟的容貌。与梦中十六岁少年如出一辙,无有半分差别。唯一非要找到些细微不同,那便是梦中少年眉眼间皆是涉世未深的不羁,而此时的萧怀舟,总好像萦绕着挥散不去的淡淡愁绪。他果然,见过他。趁着谢春山失神的功夫,萧怀舟已经从他手中一把夺过月琴,闲置在一旁,反而上挑着眉紧紧盯着眼前道君。咄咄逼人:“谢道君为何忽然想要听琴?”“想要想起一段,可能忘记的事情。”萧怀舟一怔。重生之事,本就虚无缥缈不知是何缘由,若是只有他一人重生就算了,如今看谢春山的样子。很可能会想起过往……萧怀舟有一瞬间的犹豫,毕竟前世的谢春山,着实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可是他再细细想来,谢春山如果真的想起前世,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毕竟现在情况早已调转,他谢春山如今是灵府尽碎的谢春山,一旦失去萧怀舟的庇佑,依旧是一个废人。若没有萧怀舟,这一世,谢春山永远都回不去仙门之巅。这样算来,反倒是件好事。毕竟,有什么比让人清醒地看着自己曾经犯过的错,更让人痛快呢???萧怀舟莞尔一笑,俯下身来,紧紧盯着谢春山那双刚刚恢复神采的眼睛。“若是想起往事,谢道君,不悔吗?”“不悔。”“哪怕是偿还不尽的因果,你也不悔?”“若不知因,又如何能偿还果。”听到这句话,萧怀舟忽然大笑起来,清澈爽朗的笑声回**在并不是很宽敞的屋子里,听起来竟有几分悲切的味道。“你想要,便依你。”他抬手将琴抱于怀中,素手轻拨,如泣如诉。记忆随风片片散去,谢春山眼前犹如一阵一阵迷雾,带他重回那些早该随风消散的时光里。耳边响起了嘈嘈切切的曲子,每一条曲音都似曾相识,是萧怀舟在书房亲自为他谱写的。谢春山记得这个曲调,他也曾在拿到月琴的第一时间便将曲调复述了出来。当一整首曲子完整的在自己手中弹出的时候,谢春山从未动摇过的道心,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不可控。他从没见过萧怀舟,可是他却会弹萧怀舟写的曲子。他从未说过自己爱薄雾远山,可萧怀舟却清楚他的喜好。直到音律将他的记忆拉的很远,透过恍恍惚惚的迷茫梦境,谢春山好像看见眼前萧怀舟的模糊白影,逐渐与记忆中抱着月琴的少年重叠在一起。“你叫什么?至少你要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我叫萧怀舟,我是大雍的四皇子,萧怀舟。”初遇少年的时候,是大雪飞扬的隆冬时节。那日谢春山刚被师父剔除仙骨,折碎灵府,将浑身每一处筋脉都碾碎,丢弃在苍梧大道上。谢春山浮在半空中,换了种角度看曾经狼狈的自己。王都下了一夜的雪,苍梧大道上抬眼纷纷扬扬满目洁白,‘谢春山’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只能一个人冷冰冰地趴在雪中。翌日清晨,有三五孩童手拿糖葫芦绕行,小声问他是不是死了。有零星车马匆匆而过,看见他道袍上归云仙府的印记,纷纷绕道而行,以免惹祸上身。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直到谢春山以为,今日便会死在他最爱的人间的时候。一辆华贵异常的马车,缓缓停在距离他不远处。谢春山至今都记得,马车四角都坠着古朴的青铜铃铛,随着帘子的掀开,四个青铜铃铛发出令人安神的声响。有少年匆匆踏雪而来,污浊的黑泥或雪将少年金线纹绣的黑色长靴印湿,但少年毫不在意。弯腰俯首,冲谢春山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你还好吗?”记忆中的手,与弹奏月琴的手逐渐重合。谢春山有些恍惚。后来他便被少年带回了府里妥帖安置。那个少年给他安排了一间很大的寝宫,起初少年还有些放肆,提着他的道袍问他:“原来你是归云仙府的人呀,那可是个神仙地方。”直到谢春山将所有进来服侍的人都赶了出去,那个明媚的少年终于逐渐开始畏惧他,亦或者说,是敬仰他,供奉他。少年了解到他不喜欢别人触碰,又担心他身上的伤口恶化,所以不得不驱车前往距离王都不远的三清宗,请三清宗的修士出手帮忙。谢春山跟着记忆中的画面,悬浮在三清宗上空。也便是那一次,他才知道这个少年的名字。因为三清宗的国师,喊他:萧怀舟,萧四公子。只不过这个称呼在三清宗口中并不是很尊敬,似乎还带着些许戏谑的意思。谢春山能看见,萧怀舟的脸色只暗了片刻,便又换上笑脸扬起来:“请道长出手,怀舟定会感激涕零,大礼奉上。”“感激就不必了,昔日有人三顾茅庐,若四公子真的有意,便在山门外站上一夜,我等就当四公子诚心相邀,纡尊降贵同四公子去一次。”车马中的萧怀舟,没有丝毫犹豫,掀帘而下,于寒冬腊月独自站在山门外。谢春山猛然想起萧怀舟总是咳嗽,明显是先天不足,体弱多病。若是站上一夜……萧怀舟真的站了一夜。作者有话说:小剧场:谢春山:媳妇儿居然为了我站了一夜……萧怀舟: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当时我脑子进了水,现在换你为我站一夜,都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你信不信???注: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韦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