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回忆进程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记忆前行的时候,谢春山忽得生出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这便是,无可奈何吗?山门之外的少年,鹤毫堆肩,消瘦身影独自站在车马前。虽时不时咳嗽一两声,却眼神坚定,不达目的绝不会离开。直到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天光收敛了最后一丝颜色。三清宗的人这才打开山门,随着萧怀舟下山而去。谢春山皱了皱眉,怪不得那少年自带他回去之后,咳嗽便加重了好几分。起初他双目看不见,只能凭借着耳力听声辩位,确认门外来人是萧怀舟,还是别的仆人。到后来只要咳嗽声一响起,他就知道是萧怀舟来了。画面逐渐往后推移。自那日谢春山生了气,将所有人都赶出去之后,少年就再也没有进过他的寝宫。每日只要连绵不断的咳嗽声响起,便代表着少年来问安了。不仅如此,因为少年进不来,所以血菩提也便被少年恭恭敬敬放在门口,话里话外叮嘱谢春山该如何服用。后来,少年送了一味药,将他的眼睛治好了,他便偶尔会走出屋子查看外面的景色。他能看见那个少年手抱月琴坐在凉亭之中,一瞧见他出来,少年脸上的表情逐渐从无聊变得兴奋起来。甚至眼中含光,亮得好似天上的星宿那般。那时,是草长莺飞三月天。少年朝他挥手:“谢道君,你看这人间美不美,我们大雍呀,风景可好了,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人间盛世不过如此。”“谢道君,你若愿意,我带你出去踏青呀?草长莺飞,人间真的很美。”“谢道君……”“谢道君……”那个少年整日里絮絮叨叨,给他讲了大雍许多有趣的事情,带他看了大雍风土人情,看了春雨如酥,看了夏季蝉鸣,看了落叶纷飞。看了属于人间烟火的味道。不像归云仙府,终日只有冰雪相伴。只是那时候的谢春山,一心向道,道被阻了,他便觉了无生趣,对万事都并没有什么情绪,所以回馈给少年的,都不过是浅淡眉眼。所以他忘了,他在萧王府住了四年。四年之中的每一日,萧怀舟都风雨无阻地站在门外,静静问着安好。四年之中都每一夜,萧怀舟都会在凉亭之中弹奏这首曲调。原来有些东西,习惯着习惯着,就会被人彻底忽略掉。耳边月琴的曲调,逐渐从明媚热切,絮絮叨叨转为低沉阴鸷。记忆中的画面也开始跳转,出现了一些谢春山从未见过的东西。比如那个少年被人压在条凳上,萧帝怒斥他偷了血菩提,要问责赐他十鞭子。少年高高仰着头颅,虽然背上被抽的鲜血淋漓,但他唇角弯弯,一副纨绔得意的模样。领了鞭子之后,少年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府处理伤口,第一件事就是踉踉跄跄跑到谢春山的寝宫门口,献宝似的把血菩提放在门槛上。“谢道君,我替你寻了血菩提来,听说可以治疗法力造成的伤痕,你试试,要是没用你再跟我说,别舍不得用,这东西我随随便便就能寻来。”少年一边笑一边倒吸着气,背上的鞭痕随着他的动作隐隐生疼,他却全然不顾,心中全都是心愿达成的雀跃情绪。接着,谢春山便看见,当初的自己将血菩提随手收拾进了一个盒子中,便再也没有过问。原来,践踏真心便是这般。谢春山还看见了许许多多的画面。少年在宫门口跪了一整夜,求得了为他治疗眼睛的药,兴冲冲往回跑。少年在朝臣皆说不该收留归云仙府之人,会招来祸患的时候,一个人舌战群儒,哪怕说的口舌生燥,面目赤红,依旧不依不挠,非要逼得所有大臣哑口无言才愿罢休。少年夜夜守护在他的寝宫外面,坐在凉亭中弹奏着手中的月琴,只因为府医说了一句,悠扬乐曲或许可以抚平心中烦闷,有助于道君入道之心。还有许许多多,他记忆中未曾出现的画面。最后的最后,最过于震撼的,无异于第三年的春日。少年不告而别,一下子离开大雍有半月之久。记忆跳转后,谢春山再一次看见了他。彼时,少年满手鲜血淋漓站在列列狂风的山谷之中。他的周遭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他族服式的人,染血的黄昏让这座山谷更添几分悲壮情志。很显然,这是一场让人震撼的杀戮。当初明媚的少年脸上满是灰败痛楚,却依旧忍着满屋子的血腥气,不顾脏血沾污他的衣袍,蹲下身体一具尸体一具尸体翻找着什么东西。从日出,到黄昏,少年终于小心翼翼捧着一样东西,逃也似的逃离了那座山谷。而后一连好几日,少年都将自己蜷缩在榻上,闷头裹被子,瑟瑟发抖做着噩梦。谢春山这时才恍然觉悟,彼时的少年,也不过才十九岁的稚嫩年纪。尽管夜晚很害怕,可当白日少年捧着拿东西来到他面前的时候,语调如常,肆意明媚:“谢道君,我说过,我一定能治好你,我没有食言。”少年笑如三月春光,小心翼翼双手奉上那个东西。谢春山认得那样东西。那是玲珑骨,巫族圣物。这世间唯有玲珑骨,可以弥补仙骨尽碎的遗憾,让他们修道之人重新连接骨血,承接经脉,修补灵府……玲珑骨,是萧怀舟一手铸成杀戮而来的么?谢春山不知,但他可以肯定一件事,那便是他的伤痕每一处都与眼前的萧怀舟息息相关,每一道伤的恢复,都是因为萧怀舟。可他却不记得了。接下来的事情似乎陷入一片迷雾之中,不管月琴的声音再怎么清新悠扬,谢春山都不能再往前多看一步。或许是接下来的事情与他无关,亦或者是,接下来的萧怀舟,再也没有弹起过那把月琴。谢春山敛了眉眼,从一片泼墨回忆中清醒过来。眼前的萧怀舟,就是记忆里肆意张扬的那个少年,只不过多了些成熟稳重,再也不见当年的热烈之色。是什么,改变了他?谢春山不知。轮回重生,人间历劫,对于他们修道之人来说并不陌生。脑海中的记忆真真切切告诉谢春山,他确实与眼前的萧怀舟有那么一段前世未能了结的因果。怪不得那日,萧怀舟会问他,信不信‘兰因絮果’。一曲毕,恩怨现。都倒是兰因絮果,原来,是现业谁深。前世,他真的亏欠了萧怀舟。“你有什么心愿?”谢春山从屏风后面站起身来,将所有心神全都收敛回来,绕过屏风站在萧怀舟的面前。他想起来许多事,却好像有更多事情没有想起来。但……总可以确定一件事,便是,他欠萧怀舟良多。萧怀舟放下手中月琴,嘴角挂着冷笑,打量着眼前可能记起些许事情的人。好看,真是好看。无论谢春山身处哪里,哪怕是勾栏听曲的肮脏之地,身上总会带着一股子谪仙味道,让人只要远远观一眼,就想将人给拽住。狠狠砸进这花花红尘里。萧怀舟睨了谢春山一眼,无所谓道:“若是我想渎神,谢道君也愿意吗?”渎神二字落下。谢春山脸上神情丝毫未变。光看谢春山这幅模样,萧怀舟就知道,他只是记起了一点儿,并没有记起全部。多没意思。要是记起全部的谢春山,会如何呢?会大义凛然告诉自己,‘朝代更迭,是命数使然。’‘兰因絮果,只是一厢情愿。’‘我修得是无情道。’‘大道无情。’啧啧,无趣。甚是无趣。谢春山不知道萧怀舟心中所想,只是反复在咀嚼‘渎神’两个字。藏在道袍下面的手悄然握紧,片刻之后不知道是挣扎犹豫了什么,复又释然松开。没等谢春山开口,萧怀舟便笑了。这笑容与记忆里十分地不同。记忆中的少年向来爽朗,即使身上有伤也会悄悄藏起来,将最好的一面展现给谢春山,笑如三月春华,万物生长。而今,萧怀舟笑得很压抑,像是将无数种情绪混合在一起,爱与恨都早已混为一谈,无法分辨。从前的少年,终究已经随风而去,再也寻不到。萧怀舟在自嘲的时候,便听见谢春山的语气很淡。只轻轻落了一个字。“可。”花楼之中,空气有片刻的停滞。醉意夹杂着体内汹涌的炽热漫上心头,萧怀舟骤然睁开眼,十分不确定自己刚才听见的那个字,却又不敢重复问一句。他生怕下一句,便是‘不可’。这一场黄粱大梦,他如同睡在悬崖之上,多说一句,多错一步,便可能大梦初醒,跌落到粉身碎骨的地步。“好呀,那今日,我便让你知道——何为渎神。”醉眼迷离的萧怀舟从榻上轻轻伸出一只脚,光洁无暇,便肆意妄为地踏上谢春山肩头。圆润而筋骨分明的小物,浅浅落在道君肩头锁骨凹陷处,细微移动之下,便好似在试探彼此的深浅一般。萧怀舟挑开谢春山肩头衣袍,露出一圈细细密密的牙印。像一抹红痕落在雪地中,热烈而刺眼,不容忽视。这圈齿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将所有潜伏于心中最深处的猛兽全都唤醒,虎视眈眈盯着眼前人。只等着主人一声令下,便生吞入腹,吸允掉每一分骨血,舔舐掉每一寸温柔,将那人拆卸地干干净净,一点儿骨头渣子都不剩下。“听闻谢道君修习的是无情道,我今日倒想要试一试,道君所谓的无情道,真的能够做到无情吗?”随着萧怀舟话音落下,谢春山身上衣衫尽落。作者有话说:萧怀舟:我做梦了,我梦见谢春山来找我弹琴,呜呜呜我上辈子明明给他弹了那么多次。谢春山: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