査瑜一愣,回钱多多一笑,却将她搂得更紧,丝毫不理会旁人的指责,也对钱多多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做出这般惊世骇俗的亲密举动坦然接受。他就是要让这里所有人看见,他的坚定、他的决心和他至死不渝的爱情!“逆子!你真要为了这样一个女子毁了自己、毁了你的前途吗?”査慎已经气得不轻,声音都在颤抖。“孩儿心意已决!”査瑜掷地有声道。査慎一口气接不上来,当场气昏过去,堂内众人急忙上前,又是恰人中,又是拍胸口,好一会儿才将人唤醒。等査慎睁开眼睛,便看到正跪在堂中的一男一女,正是査瑜和钱多多,顿时气得胸口起伏,呕出一口血来。査瑜色变,却纹丝未动。钱多多看着同样固执的一对祖孙,心生不忍,却也无计可施,她总不能真的同意在那张退婚书上按手印吧?査瑜为她如此牺牲,她岂能辜负了他?那一日,二人便一直跪在堂中。傍晚时分,大夫看过之后,确认査慎只是气血攻心并无大碍,满堂宾客才散去,只留査嵘陪侍在侧。二人从大堂转而跪到了査慎床前。卧房内,査慎半依在床边,身边服侍之人是被惊动的老夫人范氏和几个儿子。他的气似乎也消了几分,看他面色平静,却让钱多多隐隐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査慎喝了药后,定定望着床中跪得直挺挺的爱孙,仿佛苍老了许多,一瞬间目光决绝,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沉痛地闭上了眼睛。“罢了罢了!你既如此一意孤行,我便如了你的意。自今而后,你与我査家再无瓜葛!”闻言,査瑜倏地睁大了眼睛,转瞬间又黯然垂眸,恭恭敬敬对査慎磕了几个响头。“孙儿不孝!就此拜别祖父!”此言一出,堂内老夫人范氏早已泣不成声,这边拦着孙子不让走,那边想劝査慎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为难地不时饮泣。査慎的几个孙子,也上前来劝査瑜不要意气用事,反倒把钱多多挤到了一旁。“可否听我一言?”一片嘈杂声中,钱多多的声音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快被挤出门外的钱多多,一时都安静了。査慎迁怒道:“老夫不想听你这无知妇孺多言!”无知妇孺?钱多多笑容僵了僵,语出惊人道:“敢问老大人,因何执意反对我二人的婚事?难道只是因为三年前外面传言我被采花贼玷污一事吗?”这虽是事实,也被她当众说破,众人面色各异,连査瑜也不仅动容,不解钱多多何意。査慎坦然道:“哼!这还不够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历数三代,我祖父、父亲、叔父乃至老夫发妻,哪一个不是名门闺秀洁身自好?你以不洁之身妄图与我孙儿匹配,岂非有辱我査家门楣?我如何能让査家有你这样的孙媳来败坏门风?”这话无疑等于当众打钱多多的耳光,让她面上无光,下不来台借以羞辱她,却不料钱多多只是笑笑。“敢问老大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出自何处?”“自然是出自伊川先生(即程颐)的《近思录》!原文载:或问:孀妇于理,似不可取,如何?伊川先生曰:然!凡取,以配身也,若取失节者以配身,是已失节也。又问:人或居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曰: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钱多多道:“老大人博闻强记见识广博,自然该知这两句话并不是说贞洁比性命更重要,而是说,饿死这种意外发生的可能性极小。‘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过是后人断章取义的误解罢了。”査慎不悦道:“那又如何?”钱多多缓缓道:“老大人膝下儿女绕膝,不知有没有想过,若您的孙女惨遭采花贼玷污,又该当如何?是悬梁自尽一死以保名节,还是觅得真心相待之人承欢膝下?”“这……无稽之谈!”“老大人无需动怒,我不过试举一例。五位千金风华正茂,又有老大人照拂,自然安全无虞!可是将心比心,女子若是因故失节便要以死明志,真的对吗?何况对一个柔弱女子来说,这并不是她本人的错,为何世人要将脏水强加她一人之身?她的父母兄长不能尽到保护之责,难道没有错吗?当地官府任由采花贼如入无人之境,难道没有错吗?朝廷设立对女子如此不公平的规矩,难道没有错吗?多少大清子民被贪官污吏欺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甚至连性命尚且无法保障,这样的现状、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朝廷,一个弱女子是否失节,真的重要吗?”钱多多一番话说得査慎哑口无言,数次张口却又合上,最后憋出一句:“一派胡言!”査慎这么说,自然是维护朝廷脸面,可是房内众人却神色各异,明显觉得钱多多此话不仅胆大妄为,而且……似乎有几分道理。钱多多捅了下査瑜,问道:“我一个小女子,没读过几本书,可也知道《孟子·离娄上》有过淳于髡和孟子的一段对话,是怎么说来着?”査瑜眼睛一亮,忙接道:“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欤?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授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授,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授之以手,权也。”钱多多击掌道:“没错!‘嫂溺授之以手,权也。’儒家讲究礼字,但也遵循人性,懂得变通二字!然而如今的大清,设男女大防条条框框,不许女子这样不许女子那样,女子不仅要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还要为奴为婢,甚至自己的丈夫纳妾也不能说一个不字。凭什么女子的地位要如此卑微?男子为何就能三妻四妾?纵观古今,有多少才华横溢的女子就是被这些所谓的道德礼教囚禁了一生?远的不说,只说老大人您的母亲,她难道不也得忍受自己的丈夫纳妾却丝毫不敢有半句怨言,最后落得多年寡居的下场。老大人随侍多年,想必更能明白这其中不为人知的苦楚吧?”钱多多看査慎沉默不言,缓口气继续说道:“不仅如此,还要求女子必须柔顺,服从男子,曲不可争,直不可讼,不许干涉外事,只安心做家庭奴仆。为博得男子欢心,不被遗弃,女子的一切言行举止、服饰装扮都要以男子好恶为准,还有丈夫死了,无论有饭吃无饭吃,都要守节,守到饿死也不能失节,平日只能闭门寡居不与外人接触,如贞操与性命不能两全时,唯有舍命而保住贞操等等,老大人可曾想过这些道德礼教所束缚的是天下所有女子,这其中也包括您的母亲、您的女儿、儿媳,甚至还有你心爱之人。这些对女子的束缚,已荒诞到了灭绝人性的地步!一个人随便写了两本书,凭什么就替天下女子决定一生的命运?若是我也写一本《男诫》、《烈男传》,是不是天下男子皆可被束缚在严格的条条框框里不得自由?反过来说,若我能提供男子衣食无忧,是否也可以眠花宿柳,男宠成群?还有……”还有?连灭绝人性都说了,还嫌不够震撼、不够惊世骇俗吗?非要语不惊人誓不休是不是?査慎眉心直跳,觉得这辈子也没听过,这么多大胆稀奇却还让人无从反驳的言论,赶忙出手阻止她。“够了!百姓疾苦自有朝廷施救,你一介女流,不得妄议朝政。”钱多多也乖巧,觉得自己太过激动,一时气愤说多了,话题一转急忙应声:“是!我也只是就事论事。”若说査慎以前从不正眼看钱多多,那么此刻却不得不对这个女子刮目相看,忍不住问道:“依你之意,天下男子皆有错?礼教当废除?”“当然!呃,也不是全错!”钱多多想了想道:“我从不认为皇室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有何不对,皇帝掌管天下江山,为了绵延后嗣理当如此。同样普通家室,另娶或再行婚配也情有可原。无他,唯公平二字。然天下之大,人数之多,若无礼教约束,男盗女娼混乱不堪也是大大不妙。在我看来,礼教需遵循人性,特殊情况适当变通为佳。至少应该讲究‘公平’二字。即便是皇家,史上也不乏一夫一妻的先例。”査慎接道:“你说的是光武帝刘秀和皇后阴丽华?”钱多多看了他一眼,顺着他的话道:“还有后来的东汉明帝,和终生无子的马皇后,这二人能在重重压力下保住后位,也算重情重义。其实有很多,像隋文帝和独孤皇后,郭威和柴皇后,汉宣帝和许皇后,唐太宗和长孙皇后,他们哪一对不是谱写了一段段可歌可泣的爱情传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査慎感叹连连,目光望向范氏,眼中也不仅柔和了三分。钱多多也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査瑜,深情说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与澹远亦是如此!想必老大人也年轻过,当能理解这份真挚却执着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