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薄磷体内奔涌的灵息骤然攀升至顶, 释出体外的炼气仿佛北地过境的暴风狂雪,男人的身法被压成了一箭快到极致的光影, 仿佛贯越长空的飒沓流星——浓云流霭、乌檐朱墙、冷月灼灯飞速向后退去, 急急抽拉成一道道紊乱的线,薄磷死死地追在船家后头,转眼间就掠至百丈开外!薄磷撩起恹恹半垂的眼皮, 口气寒凉地命令道:“站住。”滴……一颗冷露从檐牙垂滴,兀地悬在了半空, 极缓极慢地向下悠悠落去。薄磷凝而不发、聚而不散、快而不乱的炼气陡然坍弛开去, 世界仿佛沉入了寂灭而黑暗的深海里,天地间都充斥着横平竖直的诡蓝丝线:飘摇的烛火、疾掠的船家、躁动的夜风都被拉慢了几倍,薄磷的脚步声变得清晰可闻, 这一刻他是天与地的中心!——风卷尘息刀.秘法:苍山负雪。“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指的正是风卷尘息刀傍生的两大绝技。“苍山负雪”可以拉抻身周十步之内的时间快慢, “明烛天南”可以将百步内的事物尽数收作眼底:正是凭借“苍”“明”两绝,风卷尘息刀的光芒照彻古今刀史,云秦帝国原本风云辈出的刀术,皆成了雪老城一家的陪衬。眼下薄磷凭借着“苍山负雪”的施展, 猝然拉近了与船家的距离。此时船家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裤管下滴滴答答地窜来一股异味来:“救……救我……”勾在船家身上的手白得像是新洗的月光, 明百灵附在他的背后, 从湿漉漉的额发下探来死气沉沉的两窟眼睛, 直勾勾地盯着薄磷看,缓缓地张开枣红色的小口——刷!薄磷面无表情地振臂挥刀, 船家吓得双目一闭!残雪垂枝的刀锋贴着船家平平掠过。船家安然无恙。——船家身后的明百灵却震了一下, 薄磷的刀锋居然隔空斩中了她的身体, 鲜艳的血色仿佛破碎的重锦,顺着薄磷的刀轨唰然振展开去!苍山负雪的时限已到,时间恢复了正常的流动,冷露在夹板上砸出一小瀑散碎的星屑。女孩原本紧紧地贴附在船家背脊上,此时无力地脱落下来,抽搐在缓缓漫溢开去的红泊里。“不好意思,怕您再跑,我实在追不上。”薄磷口气平淡而随意,淡金色的眼神无悲无喜,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血泊里的人影,浅淡的表情似笑非笑:“说吧,冒充百灵,想引我去哪里?”..当时薄磷一见着和百灵别无二致的一张脸,惊骇之余确实是乱了方寸——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二百五的事实,用闻战的话来说就是傻之逼:他中了再明显不过的调虎离山之计,把云雀一个人扔在了甲板上。薄磷:“……”傻之逼。他的确是傻之逼,百灵早就死在七年前的春天,哪有人死还能复生的道理?只是——这伎俩就算再用一百次,他薄磷还是会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刨根问底、探个究竟。人总会在一些问题上心甘情愿地二百五。薄磷心下一顿:不过,为什么?把他引走又能如何?以云雀的战力,能弄死她的,不需要支开薄磷,两个人一并斩了;弄不死她的,就算支开薄磷,也逃不过被她弄死的下场——大鸟心狠手黑得表里如一,就算恢复了记忆,好像也没有从良的意思。——为什么?..云雀这里的情况着实太过离谱,早就超出了薄磷的想象能力。——云雀被关在了一丈见方的水晶盒子里,像是有什么奇异爱好的主人豢养的漂亮奴/隶。云雀把脸挤在冰凉的水晶上,鼻子压得扁扁的。这玩意吸收炼气,她自己是打不碎的——这是闻征祭出来的偃师机关,专门用于贵族豢养危险的奇异珍兽,只不过闻征没什么养宠物的闲情逸致,一直空在那儿没管,现在就用来装云雀了。方才云雀与“云雀”对峙,云雀就像是个自爆的傻之逼,硬是召不来十殿阎罗,坐实了“假货”一说。当时的气氛压抑得像是两军开战前的阵云,云雀的灵息甚至在经脉里转了一个周天,以防众人真的决定弄死她。其实她也不是很慌张,或者很恼怒,亦或是很惶恐。云雀是个冷心冷肝的玩意,七情六欲好像都比常人迟钝一点,女孩子安静地被闻战用膝盖压着,只是觉得有点难过:她……她是真的把这些人当朋友看的。——但是事到如今,为什么没有人能无条件地相信她呢?“那个,我倒觉得……二少爷压着的云雀姑娘,也不像是假的。”居然是小陆大夫出声打破了沉默,女孩翻腕运起炼气,乳白色的火苗招摇在她白嫩的掌心——与此同时云雀的膝盖上也亮起了一簇乳白色的火苗,与她手里的火焰遥遥相应。“这是我的炼气。我的炼气之所以能行医救人,正是因其与常人殊异,能直接穿过偃方之人淬体的防御,直达病人体内病灶。之前在四季雪时,云雀姑娘膝骨尽碎,便是我以炼气为她填补的膝骨关节。”小陆大夫说话委婉,言下之意很是明确:云雀的膝盖上有自己的炼气残存,而“云雀”没有,我认为那个才是假的。“云雀”撩起眼皮,她听出了陆梨衿话里藏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炼气此物,本就飘忽不定。我之前落入过朱厌口中,全身经脉皆经过恶战洗礼,也许是那时候散失的。”小陆大夫只是和和气气地笑,女孩子像团白白软软的面团,谁来一拳都稳稳妥妥地受着,本人并不接话。“……”闻战松开了压着云雀的力道,少年烦躁地挠了挠后脑,“不是,总不能两个都是真的吧?”陆梨衿雪白的睫羽扑闪了一下,女孩子露出一个神神秘秘的笑容:“二少爷,十年前的你,与现在的你,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闻战被问懵了:“自然两个都是……”“可是两者却不能同时出现,世上只有一个闻战对不对?”陆梨衿的嗓音像是一抔清凌凌的水菱纱,上面绵密地编著无数细细的小针,“‘云秦偃方志’第四卷 有载,古时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也遭遇过此类怪事。他的发妻居然变成了两个,细细盘问下来,只有一个区别:“一个知道书生一个时辰前翻了哪卷书,一个说书生还没拿出那卷书来。书生由此恍悟,一个是他‘眼下的妻子’,一个是他‘一时辰前的妻子’。”陆梨衿嘴里不慌不忙地胡说八道,眼神却不动声色地巡了一遭,慢悠悠地下了结论:“此事怪诞,常理不可解。待到天明,将船上众人召至一处,再细细商谈,如何?”综上所述,事情勉勉强强告了一段落:由于云雀的疑点过重,加之之前发现的几具尸首,但又不能直接杀了她——众人商议了一阵,将云雀关在了这个水晶大盒子里。云雀百无聊赖地编了会儿花绳,又把脸挤在水晶上滚了一遭。她在等人。之前小陆大夫运起炼气,让云雀膝骨上残存的炼气与之共鸣,是顺带着给云雀传递了一个神识的:“稍安勿躁,我们之间有”。这明显是个残缺的句子,似乎是小陆大夫不知如何描述,所以突兀地断在了那里,既而又道:“我待会来找你,让云雀姑娘受委屈了”。..于此同时,薄磷方面。“那个,刀,刀爷……”薄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称呼自己,船家哆哆嗦嗦地坐在甲板上,指着面前老大一滩血:“这,这怎么烧起来了?”烧?薄磷看向脚下的血泊,殷红的人血在灯火的注视下,仿佛随时都能燃烧起来——然后还真的烧了起来,窜起的火苗差点扑在了薄磷脸上!哗——火焰蔓延至整个甲板、楼船、江面、夜空,熊熊燃烧的烈火包卷了整个天地!薄磷看见了雪。黑色的大雪纷飞而下,薄磷伸手去接,居然是燃烧后的余烬。静、静、静。世界陷入一片耀眼欲盲的白色里,随后呈来朗朗的天穹、灼灼的山茶、清清的涧溪,和煦的一泼春风浇了两人一头一脸。薄磷:“……”船家也惊得目瞪口呆:“龙王爷啊,那个女鬼,是灵津?”船家口中女鬼所指,自然是那个冒充明百灵的东西——薄磷下意识地向下看了一眼,脚下的女孩、血泊、甲板都已消失不见,如茵的绿草延展向无限远的天际,处处都盈满了春天的生机。薄磷的猜测跟船家一致:灵津?眼下改天换地的异变,正像是踏入灵津、空间传送的结果。但薄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眼前的山川图景,为什么——为什么……薄磷心头突地一跳:……这么、这么——这么眼熟?薄磷猝然一惊,随即遍体生寒。他惶惶地向山崖快步走去,船家还以为他要跳崖,连忙跟上前去,没想到薄磷在崖前浑身一震,脸色惊骇得像是白日撞鬼。船家刚刚还见识过薄磷展现的神通,心说这种高手都惊骇如此,自己岂不是要完?于是也跟着害怕起来,战战兢兢地往下看去,……看见了一川萌发的烟绿,和点缀在山脚的村庄人家。船家:“……”就这?“刀爷,”船家嗦着土拨鼠似的大门牙,“你在害怕什么?”薄磷眼神惶惶地转了一圈,声音恍若梦呓:“……雪老城。”这里,是雪老城。雪老城已经被薄磷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还支棱在山上的也只是楼阁殿宇的残骸。山脚下的村落因为之前村民死伤过半,沦为了一片荒凉的乱坟地。这个景象…………是七年前才有的。是百灵尚未出事、师徒尚未反目的七年前,雪老城才有的风景!..话分两头。船工找遍了整条船也没找见主事的船家,眼下又惨死了几个人,一时间走路都不知道迈哪条腿。闻征干脆挑了大梁,闻大少爷使唤人起来还真是井井有条,命令船工将几具尸首停在了负一层的船舱里,打发拼船的客人老老实实地待回自己的船舱,忙完已经是深夜了。闻征裹着一身的疲惫,男人用徐无鬼的剑柄挑起垂悬的珠帘,小陆大夫正把自己的大药箱翻得乱七八糟,四处都是随手乱扔的书卷。她人偏偏生得很小巧玲珑,旁侧杂物高高地一摞,像是随时能把陆梨衿埋在里面。“你刚刚在饭堂上一通胡扯,”闻征出声示意自己进来了,“是发现了什么?”陆梨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女孩赤着脚噔噔噔地跑下来,绕着闻征转了一圈。闻征面色冷淡地抄着双手,任由陆梨衿瞪着大眼睛把自己扫了一遍。小陆大夫在闻征面前站定了,掂着脚努力地够了一下,发现自己怎么也够不着,急得一蹦一蹦:“低头低头。”闻征一挑眉刀,低下头迁就了她的身高。陆梨衿伸出手去,白嫩的手直接探进了闻征的衣领,按在了他脖颈命脉一侧,面色沉凝又冷淡:“别装了,我和少爷认识了十几年,你到底是谁?”..闻征危险地虚起了眼睛,倒也没急着否认。男人猝地倾了过来,一把揪住了小陆大夫后脑,凑上来要吻她——小陆大夫语速奇快地道:“我吃了大蒜!”素有洁癖的闻征:“……”陆梨衿赶紧蹦了几步,唰地一下远离了闻征,真怕这倒霉玩意把自己扔到塌上去:“我诈一诈——你别过来,什么都不行!我确认一下你是不是本尊而已,才用了非常手段!”闻征屈起修长的手指,一掸被她扯乱的衣襟,皮笑肉不笑:“这就是你的非常手段?”“假不了的。”陆梨衿穿上了一只鞋,一蹦一蹦地寻找着失踪的另一只,“若你真是他人假装,次一点的不会允许我做这种动作,熟知你我关系的倒是会允我把手按在其脖颈上;但是心脉骗不了人,被我按在命门大穴上,总会有反应的。”闻征笑道:“心脉平常才是真的?”小陆大夫尴尬地“诶”了一下,似乎在纠结着措辞:“我不是测这个。快或慢,都是心里有鬼。”“……少爷,被我按着命门大穴,全世界只有你会……气血下行,明白吗?”闻征:“……”“世上复刻活人之法很多,什么学舌傀儡、傍身鬼童,都可以学得和活人一模一样。这一行违背人伦,本是禁制,流于世间的传闻本就不多。但是灵子被复刻……实在太简单了,没什么好稀奇的。十殿阎罗说到底也就是一种偃师技艺而已,那个假货能使出来我一点都不惊讶。”闻征微微一讶:“你觉得那个才是假的?”陆梨衿端正了面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神。”小陆大夫的眼睛是极浅的琉璃色,明晰的烛火跳动在她通透无比的眼睛里。“人的情感,是无法复刻的。复刻活人的傀儡,终究没有一颗人心,只是精巧的死物而已。”“这两个云雀最大的不同,就是看向薄磷的眼神。”陆梨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喜欢也许藏得住,但有一种东西是藏不住的。”闻征看向小陆大夫的眼睛,不自觉地走了神,下意识地接口:“什么?”“‘特别’。”陆梨衿解释道,“在场都是她的熟人,但是薄磷是特别、是例外。站着的云雀看谁都一样,而跪着的云雀看薄磷是不一样的。”闻征:“……”闻征明白过来了:“你刚刚胡扯了一堆,就是为了端详二者的眼神?”陆梨衿眨了眨眼睛:“是,也不是。”“嗯?”小陆大夫终于找到了另一只失踪的鞋子,蹦蹦跳跳地穿好:“还记得我教你的么?”闻征不假思索:“‘凡事有动机’。”“对的,——动机。”陆梨衿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冒充云雀和薄磷有什么道理?如果非要谋财害命,又不想正面开打,冒充我不是更好的做法吗?反正饭菜都要经过我的检查,下点不易察觉的奇毒不是更好么?”——为什么非得是他们两个?小陆大夫咬着绺雪白的鬓角:她是不是在哪本书上看过类似的东西……嘶,她又不记得了,整个药箱的手札也没找见自己类似的笔录。为什么要“冒充”呢?“冒充”这个做法,究竟能有什么好处?大家都是萍水相逢,交情也不算过命,难道顶着云雀的脸接近众人,谁会卸下行走江湖的戒心?小陆大夫瞎扯了这么多,其实也是想借此机会,观察众人的反应。闻战惊愕,苏锦萝迷茫,闻征警戒,薄磷全程一脸看戏的表情,两个云雀皆是杀气腾腾。闻征突然道:“我明白了。”陆梨衿睁大了眼睛,天之骄子的闻征果然聪明非凡:“你明白了什么?”“为什么不冒充你。”闻征右拳砸进左手掌心,“也许是床笫之间瞒不住,没上船就被我发现了。”陆梨衿:“……”这个人怎么那么讨厌!!!陆梨衿刚想文明礼貌地让闻大少爷滚出去,闻征出手如雷如电,兀地按住了她的颈脉,俯下身来:“陆梨衿,在场一模一样的只有云雀,为何你敢断定,薄磷也是假的?”闻征手下按着的脉搏,陡然狂跳起来。作者有话说:今日承诺的双更想想还是合成一章了……真的卡死我了(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