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本来就是男人的事。防字旗都统完颜烈最看不爽的就是靖安府的这股“好女之风”——盛昭缇能坐在将位上, 是因为师父是曾经名震八荒的大将“铁相”铁无情;阿幼朵能坐在医字旗下,是因为她医毒之术确实不错;苏锦萝的义父是封剑臣老元帅, 师父是盛昭缇, 小姑娘行事和心性挺对他脾气,但至于有多少真才实学还很难说——练武,是要看筋骨的, 苏锦萝人有长/枪高吗?女人披挂上阵,听起来是挺新鲜, 和平时代搞搞噱头就算了, 这要真刀真枪的干起来,那不是还得男人上么?上一次女人去打仗,还是因为男人打光了, 实在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云秦强盛无比,阵前遛几个小娘子出去, 还不得被苏罗耶人笑话云秦没男人么?完颜烈觉得自己比那些之乎者也的老头子开放多了, 他又不是不信小娘子能忠心报国——绣旗、缝衣、纳鞋,做这些不好么?若是认得几个字又脑袋聪明的,去医字旗跟着阿幼朵不行么?非要来战场上凑什么热闹?战场上刀枪无眼,是真的要死人的!但是盛昭缇确实是位猛将, 完颜烈从来不搞虚与委蛇的花把式,他是打从心底佩服盛爷的:完颜烈是典型的西北汉子, 谁强就服谁, 只要盛昭缇在一天, 靖安府就会有参军入伍的小姑娘,他就算再看不惯也只得憋着——如今云雀开口插嘴, 算是彻底燃起了完颜烈强压下去的火气:“有你说话的份儿?”无论是盛昭缇、阿幼朵、还是苏锦萝, 虽然都是女人, 但行家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练家子。盛昭缇体格精干挺拔,发力时能看见蓬勃而优美的肌肉线条;阿幼朵是内功行家,经脉生来就比常人粗上一圈;苏锦萝资质其实不怎么样,但是小姑娘起早贪黑地练/枪,抄起家伙来又凶又狠,加上有封老元帅和盛爷在从旁指点敲打,也对得起“大夏龙雀”的赐号。但是——完颜烈眸光一扫云雀裙沿下的三寸小脚,从鼻子里哼出一个笑。云秦西北虽然不比东南富庶发达,但是民风彪悍而开放,女人养的牛放的羊,照样跟男人养的一样肥壮。若是生在草原的女孩子,甚至有弯弓射鹰、徒手杀狼的本事,战字旗里也有零星几个小娘子,都是出自北方的好女儿。而这缠脚的风气,则是云秦偏东偏南的地界儿才有。完颜烈有一次随盛昭缇回京复命,见过东南的女孩:她们比柳枝还细弱、比花瓣更柔软,风一大就能被刮倒,声一大就能吓得泪光闪闪,好看是好看,本分是本分,完颜烈却不怎么看得上:花瓶,就该安生待在多宝阁上。你主动招惹我,就别怪老子一拳把你干碎了!云雀还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是个瓷制品,女孩子面无表情地怼了回去:“怎么,没有吗?李先生赏我张凳子,难道是将军寓所缺了个花瓶作摆设?”完颜烈:“……”他一口血堵在半道上,卡得不上不下——云雀搬出了李拾风来,他还没准备在众人面前,掀了李拾风的面子。李拾风笑呵呵地从袖子里摸出块糖:“乖。”他一手分给云雀,一手分给完颜烈。完颜烈:“……”他被李拾风拐弯抹角地阴阳怪气到了:你还跟小姑娘较劲,你也是个小姑娘么?李拾风以前是封剑臣老元帅的王牌军师,行伍之人无不听说过他通天神算之名,此时完颜烈的一口血卡得不叫不上不下,已经到了不/孕/不/育的程度:“……”“大家先吵吧,”李拾风乐呵呵地,仿佛大年初一似的喜庆,“以后一打仗,能聚全就难了。大家趁现在多瞅瞅互相吧,再互相看不惯,也是共处了快十年的邻居,仗一打,死一块都难。”将军寓所一静。李拾风的口气轻描淡写,内容却一语中的:五面旗内部再怎么撕,也就是邻居互相给对方穿小鞋的地步。战场上生生死死,也许今天一句恶言就是永别,至于么?何必?“先生此言,”勤字旗下的白头老叟摸着长髯,“是认为此战,定战?”李拾风一撩眼皮:“白爷,我们担不起。”白头叟顿了一顿:“先生,何解?”“现在不比您当年的时候,要打便打。如今云秦和苏罗耶是表面弟兄,私下虽然摩擦不少,但终究是小打小闹。若炎虎关点燃烽火,势必烧至整座长城。白爷您想,届时是怎么个风光?”白头叟冷哼一声:“自是士死国,妇死节!”云雀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居然骨子里也是个鹰派。是,整个靖安府,云雀还没见过躲闪或怕事的人,连小兵脸上都无卑弱之相。李拾风睁开弯弯的笑眼,冷漆漆的黑色瞳仁直直地盯着老人:“那是天下缟素,血流漂杵!”“现在的云秦,被繁华、被太平、被盛世养了多少年?先帝在时,与苏罗耶宣战,也是它虎狼之师拒绝和解,逼得不得不东迁王都的时候!”白头叟顿了顿拐杖:“云秦如今是偃方大国——”李拾风冷冷地打断他:“白爷,苏罗耶尚武成风,连女子都能与北地雪熊搏斗,你见过的。”白头叟沉默了。云雀奇怪地看了看老人家,女孩子对打仗一窍不通,但也有幸见识过太后点兵的盛况:云秦的步兵大阵可是有“天兵天将”的称号 ,还会对一个生活在雪原上的胡邦沉默么?“先生这就有些长他人志气了。”阿幼朵不悦地皱了皱纤细的眉毛,苗家姑娘生气起来,声音也娇脆得像是黄鹂鸟儿,“云秦如今可是有整装待发的偃师,工字旗的书呆子虽然平时呆了些,一出手谁不是群伤?苏罗耶那群蛮子,只有原始的部落萨满罢了!”工字旗下坐着的俊俏书生满脸通红,低着头傻傻地直乐,末了还要文绉绉地虚伪一番:“哪里,哪里。”“别急着怼,”盛昭缇突然开口,“李老二不是要避战的意思。”李拾风笑呵呵地:“避是避不掉的,只是我们别主动招惹。到时候好大喜功的罪名,我们整个靖安府都当不起。”盛昭缇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别白话,说重点。”“我们绝对不射第一箭,”李拾风笑眯眯地举起一根手指,“但是只要对方敢射我们一箭,我们就放开了打。所以现在,憋着,别嚷嚷着要打回去,铆足了劲备战吧。要入冬了,苏罗耶人此次挑衅,大多都是缺衣少食,他们没有足够的资源,只得南下抢掠——”怕就怕在,苏罗耶人,是玩大的。李拾风一咬舌尖,他算了一卦,卦象极凶,但是命理玄说,不能摆上行伍台面。他心里始终有一道声音:不简单的。——云秦现在太繁盛、太自信了,看谁都是蛮夷胡虏,看谁都是蕞尔小邦。苏罗耶的国土囊括整个极北冰墟、朔北雪原,冰天雪地里孕育出的善战文明,未必比云秦更低劣、更野蛮、更愚笨。云秦能拥有偃师军队,对方就不能拥有萨满兵团么?“我来介绍一下,”李拾风道,“这位是九钱偃师,云雀姑娘。”满座哗然!连白头叟的眼神都变了一变:“当真?”李拾风眉眼笑得弯弯:“如假包换。”工字旗下的俊俏书生坐不住了,也不顾上什么男女大防,一双眼跟灯笼似的亮出了十里地,直直地盯着云雀。他坐得离云雀不近,此时伸长了脖子,脸皮涨得通红:“那个,那个,在下危纪分,九钱姐姐你叫什么?”云雀:“……”这么稀罕的么?云雀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稀罕货,甚至觉得自己挺累赘——她虽然知道九钱在偃师行内算是泰斗角色,只觉得不过如此:出门在外,是算不了什么本事的;每次动手,也占不了多少胜算。但是仔细想想——云雀身边是“薄九刀”和“白无常”,云秦武林两把名刀全给她占上了 (好家伙),而“千秋风雨”闻战是云秦最年轻的剑圣。让云雀吃过大瘪的“寒山客”闻征是天下第一剑,险些弄死云雀的红云仙人是十钱偃师(云雀还算越级强杀),一口吞了云雀的朱厌是山海录前十的怪异,把她摁在地上揍的“一杯无”陆鸣萧虽然已经是时代的眼泪,那也是一等一的大人物了。云雀恍然大悟:喔!我好像还真的挺厉害的!“有她助力工字旗,”李拾风笑呵呵地赶鸭上架,“靖安府定将如虎添翼。”危纪分拼命鼓掌:好!!!绝了!!绝他娘的!云雀呆住:“……”不是,我什么时候上了这趟贼船——李拾风笑呵呵地用折扇一点女孩肩膀:“你都听了这么多‘家里话’,自然是家里人了,不然……”——不然你不是自己人,又知道这么多,我有点不好办啊。哎,我好巧还是地头蛇,你看看你走不走得出炎虎关?云雀:“……”噗噗噗噗噗!!!..话分两头。白潇辞能感觉到自己身体本能的戒备和畏惧,浑身上下都不由得地绷紧了:“最强的刀?你怕是找错了人。”“诶——”兽皮少年露出一个沮丧表情,“那算了,不是你啊。”白潇辞刚刚松下一口气,神经又猝尔绷成了一根弦,瞳仁缩成针尖大小的一点:什么……少年几乎一瞬间就到了他的面前,鼻尖对着鼻尖,白潇辞后知后觉地闻到了一股粗犷而原始的腥膻之气:“你后面那个我很喜欢,送给我吧!”他话说得直白,手也毫不客气,当即抓向了他身后的狐丽!锵!走廊蓦地降了几度,地板墙壁上皆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少年抽身闪退,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与常人有异,骨节反突、指甲长利、鳞片细密,此时被寒江沉雪的刀意所伤,也冻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白潇辞在刹那振腕出刀,寒江沉雪险些剁下了兽皮少年的一只手来!少年兴奋道:“这就是四脚羊的刀!真新奇啊——”白潇辞反手横刀,衣袂飞浮,眉目森然,宛若谪仙——就算是神仙听了这话也颇为不悦,白潇辞冷冷地反问道:“四脚羊?”“对,四脚羊。”兽皮少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萨满说了,关内的都是四脚羊。只要你们都死光了,剩下的水草就是我们的了!”白潇辞寒声斥道:“禽/兽逻辑。”兽皮少年的汉话有限,似乎是没听懂,或者根本不在意:“喂,你太弱了,我不想跟你打,把你背后那个雌羊送给我——或者我买也行。”白潇辞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做梦。”兽皮少年“哎——”了一声:“再考虑考虑嘛?好了好了,我不要她的人,我要她的皮行不行?”“……”白潇辞被这话震了一下,“你要皮?”少年以为他终于被自己说通了,眼神都亮了起来:“她这身皮生得很好,带回去给我娘穿,冬天了嘛,总该添件新衣服的……”白潇辞怒道:“放肆!”寒江沉雪疾弹迭卷而出,满走廊的摆设都挂满了飞霜,极寒的刀意掠上了少年眉梢——少年沉下了脸色:“我说了,你太弱了。我不想与你打,萨满不让我杀太多人。”他飞起一脚,白潇辞偏刀去削,没想到少年这一脚踏爆了空气,磅礴的巨力直接把白潇辞踹得飞了出去,在石壁上轰出了一道大洞!尘埃纷纷扬扬,少年不满地叫嚷了起来:“喂!你们云秦不是有‘武林’么?叫你们最强的‘武林人’来见我!”——少年的身形突然顿了一顿。胭脂红的长刀从背后贯穿了少年,在胸口探出泣血的尖来!狐丽:“……”她有些呆了,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手,一时震惊得倒退了几步。少年惊讶地看了看自己胸口,又扭头看了看狐丽,朗声大笑起来,似乎是颇为受用:“好极了!好极了!哈哈哈哈哈——”他抬手去抓狐丽,狐丽惊得抽身飞退,沁园春的轻功“飞鸢泛月”号称江湖第二,最擅长在方寸之地走转腾挪,少年的动作简单而朴实,她一定是躲得过的!可是少年抓住了空气,虚无的空气像是自行硬化成了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狠狠地攥住了狐丽的咽喉,把女孩拽向了凌空!狐丽当然不是死的,她铆足了劲的想要脱身——但是情况诡异地超出了她的想象,那股攥住她的空气根本没有形态!有质无形!狐丽几乎瞬间就找出了对策,武力不行就上炼气,灵子总能治住这个小畜/生!但是她如今气府受损,根本调不起灵息……狐丽怔怔地想:来了。她刀下斩过的人命,“九尾火狐”声名下的累累血债,老天爷都记在账上、看在眼里。……终于到了,报应的那天么?“哦,”狐丽恍惚地想,“我的命,这就是我的命。”老天爷爱看她挣扎。从小到大,她都在挣扎。这只不死不休的小狐狸,这只不肯认命的小狐狸,如今终于死到临头,挣扎不动了。她的命数到了,路也就走到头了。狐丽渐渐空白的意识里,陡然切入了少年不耐烦的声音:“啧,你还没死啊?”什……暴虐的炼气如北风携裹白雪席卷过境,狂怒的刀意催成一道耀目的冷银色,横扫整个走廊,贯穿前后石壁,在轰然巨响中显出赫赫身形!寒江沉雪真正形态.千山飞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