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黑箱残骸里涌出了一大团密密麻麻的白色, 在城墙上蔓延成一片攒动的潮浪:这些蚂蚁通体惨白,胫跗纤细, 颚口强壮, 千千万万的口器里缀来一阵绵密而锋利的摩擦声。这些蚂蚁倒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近在咫尺的云雀,它们被尺缩的血/肉所吸引,险恶的白色瞬间包卷住了尺缩的身下!不好!云雀终于反应了过来, 灵息瞬间调至了顶峰,女孩推出一掌磅礴浑厚的炼气, 企图震开往尺缩上身爬去的蚂蚁——薄磷惊喝道:“别做傻事!!!”救不回来了!电光石火间云雀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关窍, 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得救尺缩——尺缩还有救!她见过机关下肢的人!只要她把尺缩的上半身救回来——本来该断成两截的是她云雀才对,她脱一层皮也得把尺缩的上半身给捞回来!哗!这些白蚂蚁的体量极轻,云雀的炼气好似急坠入水的巨石, 顿时激起了一丈多高的白色浪花,虽然有部分的蚂蚁直接被云雀的炼气焚灭, 但更多的蚂蚁变成了从天而降的密雨, 向云雀兜头罩来!千钧一发之际云雀伸手向天,紧急地压缩了一层薄薄的空气作为屏障——如雨如瀑如潮的蚂蚁击溅在那层气墙之上,恶心得叫人头皮发麻;但这群畜/生压根没有畏惧可言,甚至有一行蚂蚁顺着气墙的边缘爬了过来, 领头一只直接撕下了云雀一小块皮肤!云雀的眼睛骤然收缩成一点:那尺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晚了。少年尖厉无比地惨叫起来,云雀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如此凄惨的人声, 尺缩小师傅纯银一样的嗓子因为剧烈的痛苦, 拉抻成了锋利而钻心的声线, 震得云雀魂飞魄散。晚了。“哥哥——!!!哥哥——!!!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云雀那一掌炼气虽然拍走了大半部分蚂蚁,但还是有一小部分蚂蚁死死地咬住了尺缩的皮/肉;它们曝露在尺缩体外的身体虽然被炼气撕碎, 但是钻进血/肉里的半身却还能存活。少年的皮肤苍白而光洁, 此时却像是沸水的表面, 鼓起了无数恐怖的气泡:“救……救——杀……杀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有一只白蚂蚁从少年的眼睛里爬了出来——当!残雪垂枝没入了尺缩清秀的眉眼正中,实在看不下去的薄磷结束了少年的痛苦。玄机局百年难遇的少年天才,十四岁的尺缩偃师停止了他的思考。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残忍、太无情,云雀手足无措地背着他的救命之恩,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他道谢。..云雀的眼睛没有聚焦,茫然地转了一下:为什么?为什么尺缩就……这么死了?他做错了什么吗?他对不起什么人吗?他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痛苦?云雀惊恐地发现她对尺缩,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缅怀的记忆。他们只不过是点头之交,这个少年孤僻而寡言,云雀还是在旁人口中,得知这个十四岁的男孩是有多么惊才绝艳。他喜好做什么?他有什么志向?他已经十四岁了,可有喜欢的姑娘?云雀不知道。可在千钧一发之际,尺缩推开了对他一无所知的云雀,自己反而被黑箱砸成了血淋淋的两截。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了。少年已经化为了白色蚁潮里的两截骸骨,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了。在战争的绞肉机前,所有人都命如草芥。——天启七年冬,苏罗耶帝国进犯云秦边境炎虎关,掀开了东陆之战血腥的前章,史称“银海蚁大难”。..哗!薄磷一脚踏进了蚁潮里,抄起女孩的腰肢纵身一跃!噬人蚁奈何不了通天境的薄磷,细皮嫩肉的云雀则成为了它们下一个猎物。白花花的蚁潮追魂夺命而来,甚至在薄磷飞身掠起时自行堆叠、灌涌、攀升成一杆指天的矛枪,企图咬住云雀——薄磷的踏雪寻梅催至了极意,他脚下自行生成了几片六角冰花,薄磷直接在半空中以炼气借力,轻飘飘地跃至了噬人蚁攀不到的高空。云雀没他这种飞天遁地的本事,只能抱着薄磷的胳膊,惶惶地向下看去:白、白、白。到处都是噬人的、疯狂的、血腥的白。“银海蚁。”薄磷的声音从云雀上方传来,云雀还是第一次听见薄磷这么沉重的口气,“苏罗耶的大漠里有一种蚂蚁,数量动辄以百万,行动时酷似海潮翻卷,遇畜即吞,遇人即噬,一直是苏罗耶人的天敌……没想到这帮孙子,居然把它们抓起来当武器使。”云雀耳边嗡嗡作响,骨血都冻成了冰。此时炎虎关的城墙上已然沦为了一片人间炼狱,惨叫、哀嚎、惊呼听得人头皮发炸。守城的士兵里根本不可能有薄磷这样的通天境高手,多数也没有云雀那么幸运,女孩子惶惶地看着八尺高的男儿挣扎在拍不尽、杀不完、驱不走的蚁潮里,痛苦得满地打滚、被噬咬一空;或是撞墙自尽、从城楼上一跃而下。云雀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强行把自己从最初的懵然和惊惧里扇了出来:出息——出息——给我出息点!!!罗雀门.伤门:青帝报!碧佩银穗的八角灯笼在云雀指尖前急转不休,罗雀门伤门大开,云雀每一次呼吸间,门中必然劈下一道炽青色的惊电,从蚁潮里剐出一道焦黑的炭迹!哗!云雀突然看见了一个在蚁潮里艰难行走的小士兵,眼前突然一亮,罗雀门飞旋着下沉了半丈,灿烈的青光为他焚烧去了身周的蚂蚁,清理出了一条小小的道路:“跑——!”小士兵抬起头来,感激地看了空中的云雀一眼。他的半张脸已经被银海蚁咬没了皮,看起来狰狞又骇人,云雀被他的目光激得浑身一颤,一时间倒是没认出来他是谁。多日后的云雀从噩梦中惊醒,突然回想起这个些许面熟的小士兵,是云雀最初随苏锦萝迈进靖安府时,替她牵马、满脸通红的那个小小士卒。原来你升官啦?原来你到城墙上站岗啦?很厉害的。真的很厉害的。可惜眼下的云雀没能认出他来,女孩子被薄磷捞在半空中,只是被小士兵的眼神震撼住了。小小士兵满眼充斥着血丝,眼神锋锐如新硎之刃,年轻的小士兵其貌不扬,眼神却像是一头发狂的雄狮。他心想,原来真是仙女啊,会在天上飞,太好了。他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可惜人家是玄机局的大师傅,不是他随随便便见得到的。听闻云雀大师傅要去城墙上修机关,他特意和夫长通融,换到了这班岗,就为了再看上她几眼。可惜仙女旁边有个不好惹的天兵天将,特意蹲在墙头上盯着小士兵,表情似笑非笑的,吓得小士兵不敢往那边看。谁知道呢……他一步步地跋涉在蚁潮里,银海蚁被云雀焚去了一些,但她的攻击就像是在沙漠中挖沙一样,周遭的蚁海再次漫过了他的脚背、膝盖、大腿。他的脚被吃光了,可是骨头还在,所以站得笔直;他的腿应该也是被吃光了,所以他摔在了蚁潮里,一点点地向前爬。他能看见自己的手一点点地化为白骨,他能听见银海蚁密密擦擦的咀嚼声,但他还是向前爬着。一点、一点、再一点。小士兵终于爬到了他的死地,一头撞向那面黄澄澄的巨锣——咣!!!鲜血飞溅上了锣面,警锣锵然震出一声沉雄又凄怆的咆哮,半个炎虎关都在警锣的哀声里惊醒!敌袭——!有敌袭!!!..云雀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外行和愚蠢。自己闹过最大的阵仗,也不过是纠集一帮厉害的偃师,去跟“天”打群架而已。原来战争来临,传讯是第一要务,光靠城墙上的这点动静,是不足以叫醒整个军队的。她堂堂九钱偃师,战略意识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士兵。“原来,”云雀惶惶地想,“战争……是这个模样么?”她设想的战争,就像戏台上演的那样,战阵旌旗连云、铁甲烁日,将军鲜衣怒马、一骑当先,然后敌人被打得丢盔卸甲,哭爹喊娘地跑回去。原来战争一点也不体面、一点也不浪漫、一点也不潇洒。它残酷、它血腥、它粗暴,无论你有什么牵挂、你有什么心愿、你有什么执念,在它面前通通被碾成一粒微不足道的尘沙。云雀以为她在江湖上好勇斗狠,就窥尽了残酷和阴暗的底线;如今一看,她只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一腔热血地扎进战争的巨大磨盘里。云雀,你能做什么呢?大敌当前,城楼失陷,你能做什么呢?“云雀,”薄磷突然出声,“看到了没有?”云雀抬起头来,女孩子满脸都是晶莹刺目的眼泪,不知所措地看着薄磷。薄磷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九钱战争偃师的责任,压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太沉太重了。无论她的过往有多么传奇、多么辉煌,但是打仗不是江湖上拔刀动手、干场小架,战争动辄万人流血成川、天下白骨成舟,不是一个女孩子能承受得了的。算了。天塌下来不愁有人顶着,她做一只自由自在的蓬间雀,又有什么不好呢?“我带你走。”薄磷道,“炎虎关我们不管了,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云雀眨了眨湿漉漉的睫毛,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她脸上还是狼狈的眼泪,但声音已经不发抖了:“薄磷,带我去更高的地方。”“——我要开极乐园,把这群王八蚂蚁都送上天。”..闻战大步迈出小筑,随手抓了一个士兵大声吼道:“怎么回事?!”“天上投下来好多只黑箱子,里面全部装着吃人的蚂蚁,城楼上的人已经被吃光了!”士兵急急道,“闻先生你好生跟着李先生,切莫靠近城墙!”咻咻咻咻咻——!!!闻战和士兵皆是抬头上看,云海倒悬、天光晦暗,五道烟花冲天而起,是将军大帐召令五旗的信号。不对——黑箱子?天上掉下来的黑箱子?闻战在脑海里迅速搜罗了一遍,天上的机关不过是斥候用的飞鸢,而且一飞过来大家都看得见,城楼上的大炮又不是摆设,怎么能放任他们投箱子?投石机投掷?不对,这个距离,投石机一定要架在城楼外的空地上,那也在哨兵的视野范围内,投石机没架起来就被大炮轰没了。等等……闻战瞳孔骤然一缩:等等?这个是——这个是——这个是?..薄磷淡金色的瞳仁剧烈地颤抖着:“……”这个是……这个是……什么?云海分裂、巨舟现身,一艘楼船在天穹上方悍然现形,千帆怒张、遮天蔽日!地面上的人恍若千千万万微渺的蝼蚁,惶恐地仰望着这个巨物:这是什么?怎么会有船……在天上飞?“天海方舟……”云雀喃喃道,“这是……天海方舟,云秦偃师三绝技里,剪纸派的惊世巨作。”“清嘉三屠”后,曾经煊赫一时的偃师三派——剪纸戏派、傀儡戏派、皮影戏派分崩离析,几近绝户,生还者寥寥无几。与云雀激战的红云仙人,则是傀儡戏派的后人;大凉州的伶芜伶满姐弟,则是皮影戏派的后人。云雀因为名派后人的下场还唏嘘了一段时日,没想到剪纸戏派的后人居然逃出了云秦,投奔了苏罗耶。傀儡戏派的巨作是“十殿阎罗”,皮影戏派的巨作是“鬼歌当哭”,而剪纸戏派的巨作则是“天海方舟”,据说此物可以随身携带,一经展卷,便可以化作飞天巨舟。这本是云秦的智慧。喀喀喀——薄磷突然从震撼中回神,巨舟上架起了一排黑漆漆的炮口,正对准了半空中的云雀和他!操!!!“薄磷,”云雀突然出声,“你信我么?”薄磷愣了一下:“什么?”“信我就别动,这个位置刚刚好。”云雀压低了纤细的眉毛,“我要把这艘巨船,从天上轰下来。”什……轰!!!云雀这边刚放完狠话,那边已经汹汹开炮,数十门火炮对准了云雀,流烁的焰影在空中交织成一张炫烈的巨网!云雀伸出右手,掌心向天,五指张开。哗!疾弹迭卷而来的火炮钢珠突然凝结在了半空!她猝然握拳——她攥住了足足遮去半面苍穹的炮火,向着高悬于天的方舟击出一拳!“给我下来——!!!”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