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的鲜血像是一条条艳色的细蛇, 从燕安楠满身的伤口中蜿蜒而下,“啪”地一声坠在她脚下的青砖上。摔得粉身碎骨, 死得无声无息。“呼……”燕安楠的胸膛起伏了一轮, 随即艰难万分地咳嗽起来,“……啐!”长发泼散,铠甲尽碎、浑身浴血, 燕安楠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眼睛里却飘摇着火焰, 像是色泽深沉、烈烈燃烧的海。——状若疯狗。别人倒也骂的没错, 她燕安楠确实是靖安府,最疯的那一条狗。燕安楠的□□如今被拆分成了两柄纤细的弧刃刀,适合在近战中削骨斩肉。女孩双手倒提着两柄滴沥不止的血红长锋, 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天地皆是白茫茫的一片,燕安楠像是雪地里的一粒红豆, 虽然微末渺小, 却又艳色无畴。她抬起没有聚焦的眼睛,皲裂的嘴角勉强地向上提了一下:“……我比你多活了几个时辰。算我赢了。”时云起正站在五步远的地方,闻言笑了起来。他本就生得眉目干净,笑起来还有几分少年的光影:“好好好, 你最厉害了。”燕安楠面无表情地歪了歪脑袋,显然是不怎么受用:“那我和苏锦萝谁更厉害?”时云起:“……”“……咳, ”时云起敏锐地意识到了这是送命题, 战术转移了话题, “小将军他们怎么样了?”“不知道,风骑兵是去解决倒吊臣的, 谁……”燕安楠的睫羽扑闪了一下, 顿了顿才稳住了表情, “……你看到风骑的其他兄弟了么?”他们应该比我先走。他们都应该比我先走……全体风骑都死在了叛徒的刀下。“都在,”时云起低头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干净又温柔,“大家都在。”燕安楠浑身一凛,抬头望去。白茫茫的天地里,开始浮现出众人的身形:风骑、林骑、山骑、火骑……战字旗的大老爷们人均一米八以上,勾肩搭背地挤作一团时就像一座巍峨的山岭,人人浑身浴血、铠甲尽碎,笑起来却憨得要命:“是狗楠楠——!!!”他们都是靖安府最骁勇善战的士兵,都是最年轻有为的后生,是云秦未来边关的王屋太行,是云秦未来军旅的国家柱石。但通通都到此为止了。燕安楠眸光闪动了几息,女孩应该是想哭的,又好面子地忍住了,随即张口骂道:“别这么叫我,恶不恶心!”她迈步、拔足、疾奔,就像以前无数次跑向校场那样,阔步冲向白光中的众人。惝恍间岁月倒流,时光回转,燕安楠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小少女,傲气的高马尾抛甩在骀**的流风里,居然比飞燕还要飒沓几分。——命运太仓促、太残忍、太沉重。但好在天公怜我,至死都不曾孤独。..时云起突然出手拦住了她,横足一绊燕安楠的下盘;这是他俩在校场常见的拆招,燕安楠娴熟地以后手为撑,抬足往时云起胸腑一蹬;时云起抬臂锁住了燕安楠的脚踝,躬身拔背、骤然发力:“去——!”——他把燕安楠狠狠地甩了出去!燕安楠陡然一惊,猝然睁眼!……云海倒悬,雷霆奔涌;血流漂杵,白骨成舟。这里是,炎虎关?喊杀声从不远处传来,铁锈味缓缓地渡入鼻腔,痛觉争先恐后地闯入知觉。这是呼吸,这是痛楚,这是活着的实感。燕安楠恍惚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纹渴饮着殷红的血流 ,绞出生命坚韧的脉络。她不太敢相信自己还活着的事实:我……还活着?我怎么……还活着?燕安楠恍惚地抬起头来,一抹天水碧色亮堂堂地闯入了她的眼睛。对方正站在不远处,手搭凉棚,看向远方。燕安楠看向她发间扑烁的光影,那是四片清嘉孔方铜钱:——那不是玄机局新来的那个,据说实力有九钱的女偃师?叫什么鸟来着?云雀察觉到了背后的窸窣,回过头来,唔了一声:“你看看,哪里还动不了?”燕安楠怔愣了片刻,随即意识到自己之前身陷重围、重伤倒地,之所以还没被乱刀剁成肉泥,是因为云雀出手救了她。不然她的头颅,也和时云……也悬在完颜苏乞的马头上了。燕安楠抱拳一礼,沉声道谢:“多谢师傅。燕某欠你一命,往后余生,供你差遣。”云雀闻言无波无澜地眨了眨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阵:“唔,你没什么本事,不用了。”燕安楠:“……”时云起,打烂她的嘴!……啊。啊,对,她忘记了。燕安楠眨了眨眼睛,突然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看到的时云起,看到的战字旗,都不过是自己濒死时的一场幻梦。他们都不在了;她却活了下来。茕茕独立,孑然一身。为什么?……凭什么啊,我怕死吗?我怕死吗……燕安楠的哭相和苏锦萝不一样,苏锦萝其实被惯得娇了些,哭起来是鼓着脸的,总有几分撒娇的意思;而燕安楠的哭相却像是悲极的野兽,双眼血红、悲声凄哑,她这一辈子不懂示弱、不懂央求,连哭起来都是磕磕绊绊的:“怎么……”“……怎么还是输给你了啊?”“我想跟你走啊……我想跟大家在一起啊……”云雀默默地站在一旁。大概是在濒死的幻象里,发生了什么伤心的事吧。..燕安楠吸了吸鼻子,咳嗽了一声:“我哭的事,你不准和别人说。”云雀凉凉地扫她一眼,居然是嫌弃的:“也许你活不到那个时候。”“……”燕安楠额头上凸鼓着青筋,“小心我蹲下去打你的嘴,小矮子。”燕安楠虽然体量纤细,能御风而行,但也是战字旗的平均身高,确实比云雀高出了一个头不止。矮云雀白眼之:“你这么平,得意什么。”燕安楠怒道:“生这么大干什么?赶着喂奶吗?”得意的矮云雀:“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燕安楠:“……”云雀还真不是嘴臭,燕安楠能恢复意识就是奇迹了——云雀赶到的时候,燕安楠遍体鳞伤,刀影狂舞成一瀑流炎,大有同归于尽的意思。于是云雀决定救她。云雀救人的方式也很粗暴简单:——把敌人都杀了,就是把队友救了。叛军颇有眼色,也颇为惜命。有人一眼认出了刚刚的天地异象,就是云雀搞出来的大手笔,本来团团围住燕安楠的叛军,皆作鸟兽四散而去。云雀也不急着追,她不急。关门杀狗,多大点事,她一点都不急。云雀往燕安楠的身体里灌入自己的神识,犹如滚烫的黏浆灌入瓷器的裂纹,淬冷凝滑的银光顿时填满了燕安楠浑身上下的伤口裂隙:云雀在救人方面没什么造诣,只是在死妄海听薄磷说过神识的医疗用途,眼下随便试试。结果这一试,差点把云雀的命给试了——“九龙伏我”的消耗太剧烈,眼下又救濒死的燕安楠,云雀的神识彻底透支,脑袋随即反噬来一阵蚀骨焚心的剧痛:好在云雀的死妄海确实强大,痛得撕心裂肺,也没有要裂开的意思,云雀抱着脑袋熬了一阵,总算缓过了一□□气。不过云雀没跟燕安楠说这些。她救人只是救人,只是单纯的爷乐意,没有要让对方对自己感恩戴德的意思。眼下燕安楠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本来这里有一记极其恐怖的贯穿伤,——如今这里温热而光滑,连一点疤痕也没有。这又是什么神通?偃师本就秘密重重,九钱偃师更是一身的玄机。燕安楠也知道避嫌,不准备打听云雀的神通:“现在是什么情况?李先生可知晓无惧牙叛变一事?要回去支援北门么?”“现在大家都知道无惧牙反了,炎虎关城内打成了一锅粥,不过也气数也该尽了。”云雀漫不经心地低头玩了玩手指,毕竟被她杀了半数,“是否回援北门随你,我还有事要办。”燕安楠眸光一顿:“师傅不跟我一起回援?”“叫我云雀,谁是你师父。”云雀手搭凉棚,向四下望去,“有人躲起来了,必须得揪出来。不然北门就算赢了,炎虎关也有大患临头。”“此话怎讲?”云雀面无波澜,抬脚一蹬,把之前踩在脚下的实物踢到了燕安楠跟前。燕安楠:“……”虽然这玩意形容狼狈,残缺不堪,但她还是认出来了,这东西是让风骑死伤惨重的机关人偶!“时家的东西,倒吊臣。”云雀抬脚再踹了一记,异形的人偶在瓦上滚了一遭,燕安楠发现这东西居然还会动,四对手脚战战兢兢地发着抖,却没一支敢攻向云雀,“有时家的偃师混进了炎虎关,而且还站在叛军一方。必须得把他找出来,不然——”——不然他把城中百姓都做成“人皮偶”,到时候全城皆敌,炎虎关就彻底嗝屁了。云雀眯缝着眼睛,眼底尽是锋寒凛凛:时、家、人。既然你们送上门来,就别怪我大开杀戒。..话分两头,炎虎北门。穹隆之上、极目之处,已经变成了火焰与冰霜的世界;燎燎的火红与森森的冰蓝交错着相互飞梭,连缀成一片恢诡怪诞的云霞!云霞内人影骤撞疾闪,龙吟和凤唳传震四扩,空气中抖擞着灿烁灼灼的灵子,天地都为这次交锋颤栗不已!危纪分悚然道:“……盛爷和应龙打了多久了?”李拾风面沉如水:“半日。”危纪分倒吸一口冷气。当日盛昭缇向着应龙的惊天一枪,几乎打出了云秦武艺的巅峰极意:凤引九雏洞穿了应龙化为的“银海冰蛟”,重伤了应龙本人,迫使他退出了真身本相;然而从天坠落的凤引九雏去势未减,居然当场贯穿了苏丹尔答大元帅本人!——焕哉何煌煌!!!当年铁无情一枪风雨惊、鬼神泣,“霸下铁相”之威震慑整个东陆大漠;如今盛昭缇作为“天/行/枪”的集大成者,“惊龙狂骨”的风华不减铁相当年之神勇!然而——应龙出手了。李拾风错估了应龙的实力——几乎所有人都错估了应龙的本事:这个男人神神秘秘地裹在萨满法袍里,像极了外强中干的神棍,谁想到他比楼烦还要悍勇!应龙正面承受了盛昭缇一记突刺,居然还能再战;他在空中吟唱施术,靖安府的鹿砦大盾发出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嗡鸣,开始锈蚀、腐化、崩解!靖安府的主军大阵失去了大盾的防御,云秦步兵在苏罗耶的重骑面前,顿时化为了蹄下的尘土和泥沙!原本势均力敌的战场,再次向着苏罗耶而倾斜!盛昭缇一声清啸,掠身而上!女将血红的披风顿时拉伸出一道惊才绝艳的红,盛昭缇转眼间突破了十几丈的间距,一枪直夺应龙咽喉!然而应龙并非强弩之末,他与盛昭缇打得有来有回,几个时辰的死斗也未见颓色。高空之上焰影翻卷、冰霜飚溅,这是整个东陆最顶尖的高手之间的激斗,旁人甚至看不清他们的拆招!李拾风眼中银辉映彩,他作为云秦为数不多的神识大能,倒是能看清高空正在发生什么恶斗;李拾风还能看出应龙的私心,于是被后者狠狠地恶心了一回:……这玩意是想跟盛昭缇多待上几息!妈的!李拾风在心里脏话难忍,但他必须坐镇阵后,大局在前,不容他出手分心,把应龙从天上摁下来打。不过…………应龙的实力,确实当得起苏罗耶圣教第一天才的名号。若不是云雀先前逼得应龙自亮底牌,百里临城又削弱了应龙的防御,昭缇眼下对上应龙,可能还打不出如今的均势来。天道冥冥,因果相系。应龙欠盛昭缇的,兜兜转转十余年的光阴,终究还得盛昭缇亲手讨要回来!..危纪分惊得侧目:“……先生?”李拾风起身站立,一抖衣襟,气度悠容。他本就出身皇室,又长于大儒,一身洗不去的高贵雍容,一身褪不尽的清和风骨。他确实有紫薇命格,他确实有帝王之相。比周火更适合坐上龙椅的,本该是他周朝辞。……可惜那个周朝辞的心肠太仁慈,手段太软弱;周朝辞斗不过他的皇兄,也斗不过周火。周火逼得周朝辞装疯卖傻,周火逼得周朝辞远走京城,周火甚至夺走了周朝辞一切的希冀,名姓、前途、地位、权势……和小糖斋。“皇兄,”李拾风喃喃自语,“——你说你欠我多少?”危纪分这时才意识到了惊变——混战中楼烦一刀击飞了闻战,兔起鹘落间人直逼城楼,一刀如雷如电如龙,直冲李拾风本人而来!李拾风低下头去,展开了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扇面上绘着碧海明月、孤舟独火,那是清嘉帝周火亲自画给弟弟的礼物;太后唐水烛当年还是个被惯得无法无天的“小糖斋”,硬是要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墨宝”:“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李拾风笑了一下,眼神温柔:“非我意也。”我意如是——楼烦刀锋直迫城楼,李拾风手腕一抖,折扇轻挥而过,从容得近乎悲楚:“——靖安山河,太平天下。”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注:“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出自刘向《战国策.魏四》作者有话说:*注意:1、本章开头与说第六十六一致,是暗指时燕二人同途不同归,并不是作者有意偷懒。2、wb上有超话啦!!!欢迎大家去玩鸭!3、雀雀头发上系着的确实是四枚铜钱哦,其余五枚都给红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