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磷非但没滚成, 反而觉得自己像是扎在地里的一棵菜,走又走不了、动又不好动, 只能跟一群奇形怪状又生机勃勃的玩意面面相觑:尴尬。薄磷戴着自己的痛苦面具, 默不作声地往云雀身后一坐——结果陈默恂挺惊异地看了过来,小声对这个江湖泥腿子道:“姑爷,您是可以上桌的。”薄磷眨了眨眼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星阑命行内部还是讲着世家大族的规矩,屋内座位朝向都各有考究, 自己坐着的地方, 显然是折煞了云雀的身份的:“……”“哥这算什么?”薄磷心里乱七八糟地寻思,“——祸族妖妃么?”祸族妖妃灰头土脸地往云雀身旁一坐,云雀从大袖下偷偷摸摸地伸出冰冰凉凉的手指, 拽着薄磷的手指摇了摇,灵息跟着探了进来:“你生气了?”薄磷一口茶差点呛在喉咙里:“……”灵息虽然没有语气, 但是灵子波动是骗不了人的, 云雀这句话是货真价实地在紧张。薄磷的灵息回了过去:“我生气做什么?你磷哥看起来那么不好伺候?”“就是……”云雀的灵息顿了顿,“我没想过是这样。”她真的,没想到。云雀从来不觉得“星阑命行”是自己的财产,“星阑命行”对于她来说更像是多年重逢的故友, 感慨之余还是竖起了满身的敌意和戒备,等待着一场利益对等的谈判——云雀是代表靖安府的商人, 她已经做好了一切的谋算, 就为了说动星阑命行出山, 弄死外边的叛军,手刃完颜苏乞。她来, 裹着战争的阴风冷雨;她坐, 也是要谈沾着人血的生意。但现在是什么情况?那扇朱漆大门后是规模恢弘的四合院, 建筑式样皆是上京天都的风格,丹楹刻桷间尽是一个名门望族的气阔。陈默恂直接带着云雀从抄手回廊直插主厅,把云雀摁在了陈默恂自己的位置上:——也就是首座。紫檀鼓腿,雕花珐琅,宽绰宏阔。云雀不比薄磷,她好歹也是世家出身,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登即想站起来————陈默恂没让:“本来就是你的。”云雀偏头看向陈默恂,光阴似箭、岁月如磨,陈默恂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精致过分的纸娃娃了,女孩的眉眼都已舒展开去,古意而雍容,艳丽又冷漠,像一首古老又华贵的宫词。“我在等你回来。”陈默恂道,“大家都在等你回来。”云雀心头巨震,如坐针毡,无所适从。她不明白。“等我做什么?我……”云雀心心里一团乱麻,“……我很好么?我——”——为什么要等我呢?世上变得最快的,不是人心么?什么易子而食、骨血倾轧,什么同室操戈、兄弟阋墙,血缘牵系的情感尚同纸糊的一般,那没有血缘的情感更是如同镜花水月、空中楼阁,都只是过过场面的玩意罢了。云雀早就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她自是不信星阑命行一行人对她的尊敬,能够耗过岁月的消磨。要是她内心再阴暗一点,说不定会反过来怀疑这是不是陷阱——薄磷知道小姑娘心里的混乱,不由得一哂:“啧,多大点事,沉住气。”云雀一愕。“我不是陪你过来了么?”薄磷乐了,“是真心还是假意,哥都坐在你旁边,人又不会跑。”——我在这里。云雀愣了一下,随即放开了薄磷的手指:“好。”..主事大厅聚来了星阑命行的骨干:陈默恂,十钱偃师,江湖名号“千军万剑”,命械“秦王陵”,代寻时雨暂行首领一职。陈默恂坐在次席上,举起杯盏向云雀一敬。鬼姥姥,真名不详,位阶不详,本是救济了寻时雨和陈默恂的前辈,如今在星阑命行担任长老一职,说白了就是带群小崽子们成天浪来浪去。鬼姥姥还是那个奶声奶气的小丫头模样,也不肯老实坐在座位上,此时伸出一条胖乎乎的短胳膊,一把揪住了薄磷的三股辫:“你编得不好看,我给你编。”薄磷戴上了自己的痛苦面具:“……有劳。”半枯翁,海月要找的老疯子,也是星阑命行学识最为渊博的偃家泰斗。人倒没跟鬼姥姥一样返老还童,模样是个正常的枯槁老人,不过心智是疯了一半,迷迷瞪瞪地被一群小崽子簇拥进了正厅,一见着云雀就支棱了起来:“小师父!!!”老人家前脚还颤颤巍巍,后脚便精神抖擞,生龙活虎地一个滑跪,行的居然是正儿八经的谢师礼:“小师父死里逃生,必有福报,学生一叩……”云雀大惊失色,哪有八旬老人跪她的:“大师不至于——!!!”半枯翁坚持要跪:“学生跪师长,天经地义,小师父莫要拦老夫!”云雀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半枯翁十分爽朗:“千金散尽还复来!”云雀:?薄磷:“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场面一度鸡飞狗跳,陈默恂作为高智商人士,终于受不了这等弱智的展开:“大师,再吵下去,您孙儿就得醒了。”半枯翁陡然一惊,身手敏捷地一个滑铲,抄起自己轮椅上的小木偶,兔起鹘落地坐回了机关轮椅上。老人将“孙儿”圈在怀里哄了好一阵,轮椅无声无息地挪到了次席。半枯翁向云雀低声道:“小安很是乖巧,您要抱一抱么?”云雀和陈默恂对视了一眼,起身把小木偶接了过来。她不怎么会抱“孩子”,只能照猫画虎地圈在怀里。薄磷伸出手去矫正了云雀的姿势,什么也没说。他自从得知海月要找的是“半枯翁”后,为了防止海月卸磨杀驴(他相信那眯眯眼真的干得出来),特地打听清楚了半枯翁的底细。半枯翁出身官窑,是人机灵危.危宗的子弟,传言姿容人品皆是一绝,本是鲜衣怒马少年郎,年纪轻轻便名满京都。不少闺中女孩在街道旁苦候半日,就为了等半枯翁打马而过,一睹风华。但半枯翁时运不济,遇上了云秦百年未有的大乱局。清嘉帝周火即位前的血雨腥风,牵连了足足九家王爷、十二柱国,史称“永宁之乱”,每天几乎都有权贵尸首分离。当时云秦上下积弊严重,朝野贪腐成风,百姓苦不堪言,一年间就发生了数十次大起义,甚至还有一支农民直接打入了上京天都。半枯翁厌恶了皇城中的尔虞我诈,急流勇退、隐居山林、不问世事,途中收养了一个流浪小儿,名唤“小安”。但是自关大门,挡不住时代的风雨。国难当头,永远是集体性的悲剧,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幸免于难。一队流民自发结为山匪,他们掳走了小安,生生打断了半枯翁的双腿;等到老人拖着断腿爬去匪寨,发现孙儿早被凌/辱至死,没等到爷爷来救,便断了活气。但天底下不是所有的偃师,都跟云雀一样擅长干架。大多的偃师跟半枯翁一样,都是纯粹的工匠,他们更擅长机关巧术,而不是与人争斗;半枯翁大恸之下祭出气府,几乎烧光了自己半生的修为,以山石为锤、以山雾为斧,连人带寨尽数夷平,整座山都他一人之力削矮了几丈,方圆百里的百姓都以为是地震来临,惊恐奔逃。半枯翁因为气府大损,影响到了心智,从此以后便疯疯癫癫,抱着小安的小木偶,臆想成孙儿本人,天南地北地流浪。他不知道去哪儿。危家?回不去了。上京天都?回不去了。天高地迥、南北无边,竟然没有一处,是他能回的地方。不过也无所谓了。他就是想带着小安,多走走多看看,“永宁之乱”后的大好人间。半枯翁也有过发光的岁月,如锦的年华。他曾经也是白马银鞍的青年才俊,曾经也是名动京城的高门贵子,曾经也是满街姑娘争相窥望,蹄踏飞燕、风流无畴的梦中情郎。如今白发凌乱、满面尘埃、一身褴褛,像是永宁之乱后的旧魂灵,浪迹在金粉繁华的街头。一个时代的悲剧,细细地刻在半枯翁满面的皱纹里。——有一天,终于有人认出了曾经的翩翩少年,曾经的泰山北斗,曾经的风流人物:“……您是,‘神机妙手’危先生?”半枯翁人如其名,半疯、半癫、半傻,有些道理却拎得分明:“老夫不吃官家粮,不做官家事。”对方轻笑一声,银铃好似:“与我何干?”那便是半枯翁,第一次遇见寻时雨。当年的寻时雨,很容易被人误解成苦大仇深的恶女,一心想着复仇、干架、杀人,怼天怼地怼空气,最后跟老天爷干了一架。但其实——“是阿寻救了我们。一开始也没有星阑命行这个名字,只是她多管闲事,偃师一行里无路可走的可怜人,基本上都被她拉过一把。久而久之,受过恩惠的我们自发地聚集起来,反正无路可走,还不如追随阿寻。”陈默恂的声音又轻又细,腥风血雨、刀光剑影,都沉淀在她略微缓慢的语调里,烹调出另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来。薄磷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把“高贵”这个词摁在了陈默恂脑门上。还真不是阴阳怪气,而是这个女孩身上,真的自成一股高贵。无关出身,无关穿戴,是见过大奸大恶的优雅,是见过世态炎凉的从容。“星阑命行的首领,一直是阿寻。如今阿寻回来了,自然是星阑命行的首领。”陈默恂伸出手去,握住了云雀的手,“我会把账本都交给你,姥姥、大师和我,都会不费余力地帮你。”鬼姥姥本来沉迷与玩弄薄磷的头发,闻言蹦了一蹦:“好耶!”半枯翁最看不惯这个老妖婆子,还缠着小师父的夫君:“为老不尊。”鬼姥姥一翻白眼,虽然模样是个人畜无害的小丫头,一开口却泼辣至极:“风乍起,吹皱的也是我的包/皮,管你鸟事?”脸皮薄的陈默恂:“……咳咳咳咳咳!!!”半枯翁被这女流氓呛得吹胡子瞪眼,抱着小木偶怒气冲冲地转了个身,背对着鬼姥姥。“……”陈默恂尴尬无比地企图圆场,“……二老,比较,比较有孩童之气。”薄磷心说孩童可不知道包/皮是啥玩意,但是小陈姑娘已经涨红了脸想要翻篇,他也只能闭上自己的贱嘴,老老实实地当云雀族长身旁的祸族妖妃。云雀不像祸族妖妃那般有闲情逸致,她现在感觉自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她知道鬼姥姥是什么意思,二老既然肯在自己面前斗嘴,那就是不把她当外人了,让云雀打消心里的疑虑:云雀回星阑命行,那就是回家。既然小陈姑娘也没意见,云雀坐上星阑命行的第一把交椅,那就是天经地义的。但是——云雀眉头一压,下定了决心,表明了来意:“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剿灭叛军一事。”三人脸色登即大变。薄磷心里叹了一声:终于来了。陈默恂反应得最快,她连忙抢声道:“阿寻,你才刚跨进门槛,没必要——”云雀冷声打断了她:“军情十万火急!”“与你何干?与我何干?”鬼姥姥虽然还是稚嫩清脆的女童声音,却已经冷得像是一把鬼气森然的刀,呛得云雀不由得一窒:“阿寻,不说老身,这星阑命行里的娃娃,有多少是被官家迫害,你是忘了么?”云雀沉声回答:“阿寻从不敢忘。”“小陈说你在为官家做事,我是不信的。”半枯翁颤巍巍道,“此事,难道当真?”云雀胸膛起伏了一轮:“……千真万确。”鬼姥姥突然提高了声音,尖厉刮耳,隐隐中还有千万个怨灵齐声呼啸:“寻时雨,你这是背叛——!!!”哗!惊人的杀气扑面而来,薄磷手指一按蓝桥春雪,又被云雀按住了。“这是我的亲人”。薄磷读懂了云雀的意思,默默地松开了刀柄。“姥姥,阿寻从来没有背叛。”云雀声音冷静,气度从容,目光明亮得像是星子:“我们不吃官家饭,不行官家事,是因为以往的官家腐败无能,鱼肉百姓,我们不屑于与这等酒囊饭袋为伍。而世族内部腐朽,人心相斗,也早就失去了偃家初心,星阑命行故而远离官窑,潜心学术。”鬼姥姥冷飕飕地开口:“你是想说靖安府不一样?”“姥姥遭过的罪,阿寻一辈子也不敢忘。我也不敢像你们保证,靖安府全府上下,都是十全十美的好人。”鬼姥姥冷嗤一声,为周家人效命的,能有什么好人?“但是现在局势,与以往不同。……”陈默恂闭着眼打断了云雀:“阿寻,皇帝都是一样的,我们并不关心谁来当。地上打得热闹,就让他打便是,我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好么?”云雀默了默。静、静、静。飘摇的烛火哔剥一声。电逝星飞的刹那,云雀想到了很多。她想到了她前往阴市的路上,道旁百姓的尸体,妇孺老幼的哭声。她想到了铁相庙的前面,停满了士兵的遗体。她想到了天际那抹灿烂的云霞,那是仍在和应龙死斗的盛昭缇。她想到了苏锦萝坚毅又冷酷的眼神,她想到了小陆大夫安慰又勉强的笑容,她想到了……这两个女孩子,本来都不应该是这个模样。这是一个国家的劫难,这是一个民族的危机。有谁能够幸免?有谁能够逃脱?有谁能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云雀一压眉峰,厉声断喝:“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