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战何止男大十八变, 简直就是塞回娘胎里再生一遍。闻战身量拔高了些许,体格清减了许多, 居然有几分雪压病梅的意思。明明先前还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剑客, 此时更像是气韵如竹的文人墨客,一身白凌凌的宽袍大袖,鸦羽鹤氅披在肩头, 慵闲的气度如同古镜平湖。少年时的闻战锋芒毕露,像是一轮灿烈的骄阳, 轻剑快马入上京, 只身孤影下江南,说不尽的潇洒,道不完的风流。如今的闻战却像是一柄敛入鞘中的古剑, 慵散的清贵气从骨子里生发出来,偏偏又不似薄磷那般浪**, 气度从眉目端正到骨血里。好一个君子端方, 好一个太原正闻。盛昭缇看了几眼,心里满意许多,之前的闻战太过骄傲,性子浮躁了些, 一看就知道是没经过大喜大悲的小毛头,当时的盛昭缇虽然没怎么表示, 但确实是看不上这个闻家小公子的。以前是闻二少爷, 现在得叫闻二爷了。盛昭缇有些恍惚, 总觉得在他身上看见了李拾风的痕迹。只不过闻战腰间并没有插/着一柄风雅折扇,而是一柄华贵雍容的长剑, 剑柄垂坠着长长的剑穗, 血红的长穗上停栖着一只振翅的玉色蝴蝶。盛昭缇瞳孔微微一缩, 这柄剑可不是凡物,云雀亲手所铸的“列御寇”和它一比,也像是乡野集市上淘来的玩意!这是闻家老爷子,剑圣“大寒山”闻戎的佩剑,闻家的镇宅之宝,名剑庄周梦!-------*注:名剑庄周梦出现于《说第三十四:斩立决》(章节号37),此剑被闻征从活蛊罐的大肚里剖了出来。时隔久远,特此说明。-------闻战倒不知道自己已然过了盛昭缇这一关,闻二爷此时惊出了一身的白毛汗:——他之妈,闻战是赶过来阻止老婆打孩子的,哪里想到这一进院门,丈母娘就大咧咧地杵在自己面前,差点吓得他当场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恭喜盛爷脱出秘境,”闻战硬着头皮作了一揖,“晚辈……”盛昭缇打断了他:“你气府怎么了?”我怎么感觉不到,你的丹元火?苏锦萝脸色一变,抢声急道:“师父——”闻战轻声喝道:“锦萝。”苏锦萝闭上了嘴,不出声了。在炎虎关北门的血战里,闻战提剑对阵楼烦大狄银,闻战为保身后军阵,正面对撼上了楼烦的刀意,挫筋断骨、气府尽碎,之所以还吊着一口气,还是因为危纪分及时援手,闻战虽在阎王爷面前遛了一圈,险则现矣,但人还是活过来了:——但闻战的丹元火已经熄灭了。也就是说,闻战的气府虽然还在,但灵息散尽、修为全失。楼烦一刀可是实打实地砍在了闻战身上,闻战的奇经八脉基本断绝,就算想要从头修炼,都是天方夜谭。闻战少年成名,江湖人称“千秋风雨”,众星捧月下的骄傲少年,怎么忍受得了这种耻恨?苏锦萝得知此事,张榜寻医,但是小陆大夫都治不了,天底下确实难有郎中能给出第二个答案。闻战挥了挥手:“别瞎折腾了。”苏锦萝惶然问道:“那怎么办?”闻战被这傻姑娘逗乐了:“什么怎么办?找面墙撞死?没办法就没办法,好不容易活下来,日子还得照样过。”他其实早就有这个觉悟了,正面对上楼烦,肯定无法全身而退,他闻战虽然自恋,但颇有自知之明。那时的闻战,是做好了死的准备的。但他福大命大,人居然活了下来,手脚俱全,这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哪里敢贪心太多?闻战伸出手去,揩去锦萝的眼泪:“足够了,我醒来你高兴高兴行不行?”闻战醒来的一个月后,苏锦萝趁夜向拥雪关出兵,星阑命行三百名偃师随行,靖安府新铁骑势威若雷,大战不过两个时辰,拥雪关失而复得。这是塞北第一次反击告捷,百姓奔走相告,三军士气大振,苏锦萝一战成名,世人谓之“小铁相”也 。在盛昭缇、百里临城、云雀等多名高手不在城中的情况下,靖安府不仅恢复了自身元气,还能取得如此惊人的战果,虽有炎虎关百姓极力支持,前军师李拾风、勤字旗都统白孤鸿、星阑命行大长老半枯翁等多位前辈指点引路,但也足够彰显苏锦萝本人的经天纬地之能。在拥雪关大捷的庆功宴上,苏锦萝向众人宣告了她与闻战的婚事。战时期间,一切从简,两人在铁相祠拜了天地,从此比翼高飞,连枝相依。白首不离。..闻战还没有这么不懂事,连忙向盛昭缇补充:“待战事结束,王师北定,商道一通,仪礼规矩自会补上。”盛昭缇心中暗道:算你识相。闻苏伉俪之名已传遍西北战区,太原闻家那群老僵尸肯定有所耳闻。锦萝和闻战虽有三军作证,那也是私定的终身,闻家那边承不承认锦萝的名分,盛昭缇其实还是非常在意的:她盛昭缇可还没死,要是那群闻家人上人把锦萝定为妾室,她第一个带头刨了闻家的祖坟!介于盛昭缇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看闻战的眼神也愈发冰冷,苏锦萝连忙提起了闻铠的后颈皮,拎狼崽子一样地把自家女儿拎给了盛昭缇:“师父,这就是铠哥儿。”盛昭缇立刻变脸,和蔼可亲,迅速进入了慈祥姥姥的角色:“果然继承了我锦萝的美貌,但那纨绔子弟的孟浪要不得,得好好教一教。”纨绔子弟闻战:“……”我爬,我爬,我这就爬。..铠哥儿这名儿很有杀伐气,相当符合闻家的起名风格。小姑娘还是小小的一只,但性格极不安分,满世界地撒丫子乱跑,总是像只滚了圈灰尘的糯米团子。云雀一推开门,就看见薄磷拎着这个闻铠。小姑娘被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非常不服,一脸凶狠,吱呀乱叫,声音又奶又软,云雀被可爱到了,立刻跑来搓搓搓。闻铠恶狠狠地瞪着她:“唔唔唔唔唔!”云雀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在比眼睛大小上她还没有输:“噗噗噗噗噗!”闻铠:“唔唔唔唔唔!!!”云雀:“噗噗噗噗噗!!!”薄磷面无表情地看着云雀跟三岁小姑娘打得有来有回:“……”战斗十分激烈,场面十分火爆,最后薄磷默默走开,他已经承受不住这个弱智的场面了。..云雀一行人从华胥秘境传送过来的时候,正好逢上炎虎关绚缦多彩的初秋,也是铠哥儿的诞辰。按照闻家那边的规矩,是得好好办一办的;不过如今还是战时,不宜太过铺张,最后闻战拍板决定,找熟人好好聚一聚就完了。这消息还是绵绵告知的,小白蛇光着脚在靖安府呼啦啦地跑来跑去,嗓声又清又亮,像是哨子成精:“绵绵也想生好多龙崽崽!!!”百里临城——如今应该是盛临城了,盛小将军面无表情地策马而来,把这丢人玩意抓回去了。“云雀姐姐记得来哦!!!”绵绵在马背上大叫,“你旁边那个来不来都——可——以——”旁边的薄磷:“……”..聚一聚……聚一聚呀。——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配得上这个词了?云雀仰面向天,双眼大睁,爽利的秋风携裹着落叶扫卷而过,女孩的衣袂和长发在风里飞舞成花。塞北的天空总是这么高远旷达,碧蓝蓝的颜色泼天而落,比起上京天都四四方方的天空,炎虎关的天更加坦**而开阔。云雀抬起手来,五指张开,伸向天空。明亮的天光浇在她的掌心,把她的手指照得几乎透明,云雀能感觉到光阴温柔地从她指尖留过。如今云秦和苏罗耶仍在僵持,苏罗耶侵占西北大部,却啃不下再多的土地;云秦一改之前东陆霸主的凌厉,不声不响地慢慢夺回失去的城池。炎虎关稳稳地立在塞北,堪称中流砥柱、屹立不倒,在浓浓的硝烟与滚滚的血流里,开辟了一片百姓安宁之所。而据陈默恂的消息,星阑命行成功地融入地面,与靖安府通功易事,拥雪关大捷正是来自于两者合作的战果。星阑命行在地表也有了自己的居所,越来越多的民窑偃师走出阴市,投入到西北光复的浪潮中去。乱七八糟的一切,都在慢慢地、缓缓地、步步地变好。薄磷在云雀身旁定步,轻声笑道:“会好起来的。”云雀笑了起来,似乎是说了一句什么,薄磷侧耳问道:“你说什么?”云雀神秘兮兮地招了招手,薄磷俯身附耳过来:“嗯?”云雀踮起脚尖,咬了薄磷嘴角一口,转身往小楼跑——薄磷眯了眯眼,游刃有余地展臂一捞,把云雀拎了起来,侧过脸去吻她。这个吻温柔又绵长,云雀睫毛颤了颤,连带着眸光都迷蒙起来。薄磷意有所指:“回雪老城看看吗?”——你得过个门?云雀嫌弃得一逼:“你,有点赘婿的自觉。”薄磷:?我还真就祸族妖妃呗?..华胥秘境一战,简直要了云雀半条命,加上薄磷又来闹她,等云雀穿着新衣裳迈出自己在玄机局的小楼,已经是铠哥儿诞辰当天了。闻苏夫妇这宴席阵仗不大,锦萝办事说话毫不夸张,说是熟人聚一聚,那就全是真金白银毫不掺水的熟人。锦萝和闻战的小院里露天摆了几桌饭菜,云雀迷迷瞪瞪地环视了一圈,靖安府作风是真的清廉,堂堂闻二爷和苏将军的爱女诞辰,搞得跟村口老百姓成亲似的接地气。“不要嘛不要嘛!!!”绵绵的声音从人声里强有力地穿刺出来,“我就要喝——”盛临城被她闹得不行,脸色犹如刚被板子大刑伺候的屁股,但又碍于将门风度,只能含蓄地怒喝道:“胡闹!”绵绵呜呜噫噫地钻到云雀怀里,云雀险些被她的龙角戳死。——云雀抱着绵绵入座,一直挺好奇一件事:“你们怎么好上的?”盛临城面沉如水,咳嗽了一声,青天白日不适合讨论这个问题。绵绵跟云雀咬耳朵:“是我偷偷爬到他被子里,霸王硬上弓。”云雀大受震撼。云雀身后立来两道阴影,是白潇辞和狐丽,他俩明日就要启程返回凌霄阁,几人在华胥秘境多多少少有共难的情分,特来告辞。薄磷一张口就没打算吐出象牙来:“你俩何时成礼?”白潇辞把球踢了回去:“你不也是。”薄磷啧了一声:“这哪能一样……”狐丽和云雀同时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嗯?薄磷:“……”我爬,我爬,我这就爬。..云雀没心思看着一群臭男人勾肩搭背地扯淡,宴席空隙溜了出去,正好抓到了锦萝。锦萝把食盒递给亲兵,转头看向云雀:“你比我更显小了。”云雀突发奇想:“你也给我盘个头发。”锦萝匪夷所思:“你觉得我像是会的样子吗?”闻战编的,爷才懒得梳这么麻烦的头发。云雀:“……”云雀转头看向四下,终于问出了心里的问题:“小陆大夫呢?”怎么横竖都见不着她?“……”锦萝沉默了片刻,“我忘了告诉你。”“闻征犯了失魂症,小陆……不见了。”不见了?云雀没反应过来:“不见了是怎么个章法?”被抓走了?“不,她专程等我做完月子,再不告而别的。”锦萝心烦意乱地一踢脚边石子,到底是少为人妻,举手投足都还是少女模样,“……我总觉得,我们没懂过她。”云雀睁大了眼睛,这么一说,她也有些恍惚,明明是相处甚好的姐妹,但她对陆梨衿的想法行事,其实一无所知。——她不是一个对闻征痴情的小女子吗?这么一说,楼船上那个杀伐果断的陆梨衿,又是谁呢?她……到底想要干什么?云雀喃喃道:“小陆比我们聪明得多。”“对,小陆聪明得多。”锦萝叹了口气,“但是她只要活得快意,我也跟着开心啦。”两个女孩子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结束了这个过于危险的话题。云雀凑到锦萝耳边,神神秘秘地问道:“生孩子疼不疼啊?”锦萝想来就气:“可疼!”“唔,”云雀想象了一下,“多疼呢?”锦萝手按着云雀的肚子,比划了一下:“朝你这里刺几百枪吧。”云雀噫了一声:“那我不生了,让薄磷去生。”锦萝:“……”你这个想法倒是很有创意。云雀跟着锦萝往小院里走,云雀眨着眼睛,怔怔地出神。原来这么疼啊,连“惊龙狂骨”都觉得疼。——那母亲当年,到底是抱着多大的觉悟,才独自把我生产下来呢?云雀看向自己的掌心,这本来该是年轻姑娘的手,从手背看还是细嫩水灵的,从手心看却布满了创痕和薄茧,证明着主人承受过多少苦楚。这一世,我要好好活。云雀五指握拳,心中默誓。..苏锦萝的亲兵蹑手蹑脚地放下了食盒,向着铁牢中的两位恭敬地抱拳一礼,再缓缓地退了出去。就算外面秋光明媚,万有大牢还是一副阴间德行,鸟雀不敢栖,鸡犬无胆近,牢内漆黑冷肃,安静沉闷。地牢深处,水光澹澹,烛火哔剥。李拾风端坐在黑水中央凸起的怪石上,像是求仙问道的仙人,就算衣衫褴褛,也难掩琅琅风骨。盛昭缇姿势随意,坐在他对面,抬手取了食盒,大咧咧地揭开了盖子,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今天是铠哥儿的诞辰。”李拾风笑道:“铠哥儿根骨奇佳,以后定是一名猛将。”盛昭缇眸光暗了暗,开口几乎是叹息:“二哥,不要随便安排人的人生。”李拾风陡然闭上了自己的嘴,一时间水牢内只有杯盏相撞的声音。他们明明都是云秦最有权势的那批人,此时却像是两道伶仃可怜的影子,坐在黑暗中央唯一的光明里。盛昭缇仰起脖颈,一饮而尽:“你不必如此。”李拾风一饮而尽:“我心有愧。”“你把自己关在大牢里,”盛昭缇幽幽道,“难道就心安理得了吗?”李拾风突然道:“昭缇,我们在此处审问了多少边关探子?”盛昭缇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不知凡几。”“对,不知凡几。这些人被抽筋扒皮,剜骨剖心,血淋淋地挂在刑拘上。”李拾风抬起眼睛,眸光凄迷,似乎在看向无限远的地方,“我以为这些人都是草芥,不值一提。原来我跟他们一样,都是被天意玩弄的尘沙,却自作聪明地觉得自己悟尽天机。”盛昭缇看着他。李拾风看着她。盛昭缇道:“二哥,没必要。我不恨你,你这些年为我做的,早就还清了。”李拾风闭目不言。“……”盛昭缇沉默了一会儿,自嘲似的笑道,“大哥在就好了,大哥在一定知道该怎么做。”“昭缇,”李拾风轻声道,“你已经有临城了。你不缺亲人了,你没必要念着昔日的情分,强迫自己原谅我。”盛昭缇猛地抬起眼来。——啪!这记耳光清脆又响亮,李拾风整张脸都被扇得偏过一边,盛昭缇眉毛倒竖,怒目圆睁,眸光里分明有泪:“李拾风,你是我二哥。你再看不起我,你也是我二哥,世上最知疼我的二哥。”静、静、静。水牢里突然响起了细小的抽噎声。李拾风捂着脸,肩膀颤动,嗓声断续。他在哭。..太后唐水烛独上高台,仰面朝天,西北天际众星灿烁。此时夜幕四合,京都灯火绚缦,又以秋夜凉风飒飒,檐牙风铃齐声晃震,玲珑之声汇聚成一片沧海狂澜。唐水烛默立不动,喃喃细语:“朕……讨厌秋天。”身后响起女孩柔婉的声线:“太后此意何如?”唐水烛默了默,有些事太老旧,连启齿都嫌烦,干脆让它烂在心头。她记得自己进宫,也是一个凉意飒飒的寒秋。少女年纪的唐水烛心里装着一个恶人,去嫁给另一个恶人。唐水烛笑道:“你有没有中意过恶极了的男人?”陆梨衿敛衽一礼:“无。”作者有话说:华胥篇结束,帝国篇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