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九姑娘, 别来无恙。”云雀还记得那一天。薄磷接下海月委托之后,一行人辞别了辰海明月。但薄磷不知道的是, 云雀曾悄然折返, 再次出现在了那个缀满红樱的庭院里。她的眼睛像是两窟翡翠色的深谷,眸光阴鸷而寒凉:“我以前见过你?你为什么要特地针对我?”海月翻腕亮出自己的玉佩:“云九姑娘,认识这个么?”云雀压着纤细的眉毛, 不知道这人精又在壶里买什么药:“璞玉。”“是了。”海月笑眼弯弯,“‘磨璞见玉, 砺剑生辉’。玉藏石中, 须得有人一点点地磨去璞石,放出被压在内里的华彩来。”“但是这种手艺,不是谁都有的。有的时候, 千辛万苦磨出来的玉,外表华彩烨烨, 内里分崩离析。”云雀寒声道:“先生想说什么?”海月抬起手来, 遥遥往云雀的方向一指,唇角笑意深深:“这一世,我赌你有心。”寻时雨,江湖人称‘鬼骨罗刹女’。清嘉一十六年, 御赐九钱,乃云秦有史以来, 最高阶的女偃师。尔后暴毙于荒山, 确乎是一代天骄。云雀寒声道:“我拒绝。”海月表情一僵。这是他的计划进行到这里, 最令他错愕的地方——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云雀都不应该拒绝和他合作的要求!为什么?云雀看着海月的脸, 没有放过他的错愕, 心说自己终于下出了, 令海月也意外的一棋:“我说过了,你与‘天’的作为,并没有什么不同。”海月摇头笑道:“你这……”“我知道你是无奈之举。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云雀话锋一转,女孩的眼神像是碧磷磷的细剑,几乎要刺穿海月的神魂:“ 海月,你的目的,和天有什么区别?”海月的表情掠过几瞬空白,既而笑了起来,又恢复了那般无懈可击的笑容:“——云雀,你在诈我。”云雀:“……”妈的,还是被发现了!她本来是想趁此机会,多从海月口中,套出关于天的消息;这样抹平信息差,就算云雀之后不得不海月合作,那也不至于如此被动!但姜还是老的辣——海月只是恍惚了几瞬,就绕出了云雀的话术!可能是孕妇情绪起伏本来就大,云雀格外蔫了吧唧:“……”噗噗噗噗噗噗!她在这一刻,平等地仇视所有的心机男人!!!海月叹了口气:“云雀,你就这么想知道‘天’的模样?”云雀:“……”云雀咳嗽了一声:“那是自然。”海月笑道:“它马上就来,你看好了。”云雀瞪眼:?盛小将军跟着瞪眼:?——不是,不是,等一下,什么?海月看着俩人震骇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到底还是年轻人,还是没能想到这一层:“‘天’是闻着血就会飞过来的蚊蝇,不会放过云秦大地上任何一股强大的力量。庖解堂那边打得这般热闹,天总得过来看一看的。”云雀惊道:“那你——”还不跑?要是让天知道你这个逼/人,反过来利用天达成自己的目的,还不对把你和辰海明月都给扬了?海月笑道:“云雀,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天’,并非无所不能的。它也有奈何不了的人。”云雀恍然,随即觉得确实有理。比如薄磷这个铁头娃,不就和“天”斗了这么多年,身上的“通天路”也没被回收吗?海月眉眼低垂,笑容温和,形貌俊美:“……比如我和白鹤道长。”云雀的眼睛,悚然睁大。这个疯子!!!云雀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海月要不远万里前来沁园春,还站在这里跟她唠了这么多磕!她之前所推断的那些,不能说是错了,海月做事从来都不止一个目的;但是海月要带着鹤阿爹前来,其最大的目的,恐怕是……——和“天”宣战!!!“——你疯了?”云雀匪夷所思:“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海月先生你……”“你说我是大人物,与天没有区别,那可就冤枉我了。”海月轻笑道,手指抚过琴弦,拨出一声悠扬的吟哦,“我从来都不是,只敢躲在幕后的东西。”云雀睁大了眼睛,她此时神识加持,眼力不凡,能看见那随手拨起的弦音,生生地撕裂了空间!海月居然想主动挑战天?“云雀,你误会了一件事。”海月抬起海蓝色的眼睛,云雀悚然地对上他的视线,这一刻的海月先生站在躁动不安的猛风里,眼神温柔而悲楚:“我对天的痛恨,不比你少。”“你真以为,当年先帝驾崩……是意外吗?”什么?——难道“天”如此放肆,居然还会插手帝王的迭代?这道周皇室的秘辛砸下来,云雀震惊得几乎有些麻木了,她听说先帝是突然病逝的,但一直没有把先帝周火与天联系在一起!虽然这个联想不太合适,但好像盛爷的师父,“铁相”铁无情,也是猝然病逝的……没容云雀细想下去,天地陡然变了颜色!什——“啊。”海月面带微笑,神情泰然,“——它来了。”“天”来了。乌黑的云浪像是奔腾的群马,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沉甸甸地盖住了天空,形成了一道直径百丈的恐怖云涡;沁园春总坛所倚仗的秀美山川,在这道巨大的天眼之下,显得如此卑弱而渺小。一边是天威,一边是人力。几乎要刻在云雀脑海里的画面,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了——云涡的正中央,这道巨大的天眼里,奔涌着无数亮烈的雷殛。云雀认得。那是最高量级的乱式雷,曾经差点劈没过云雀的杀神。哪怕随便一道乱式雷劈进世间,都会带来千里方圆的焦土与废墟。这便是,“天”的力量。这个场景古老而苍凉,宏大而瑰玮,震怖而吊诡。一群渺渺如蝼蚁一般的人类,居然站在颤抖不已的大地上,悠闲地等待着天的造访——放肆。继寻时雨之后,云秦再度有人,挑战了它的威严。云秦帝国,是一个极其矛盾的国度。它贫穷又富庶,它苦难深重又辉煌灿烂,它千年连绵不倒,又屡屡命悬一线。在它的高压统治下,跪着这么多的奴仆;但却始终有人站起来,胆敢去挑战天的威严。在那一瞬间,云雀神魂是恍惚的:……难道这就是云秦的民族品性么?世世代代的偃师守护着的,就是一个国家,就是这样一个民族?“走吧,云雀。”海月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缕叹息:“这场战斗,你还不够格。”哗——!还没等云雀反应过来,海月的手指猝然一动,一道悠扬的琴音铮铮然跃动而出,仿佛一柄断水的快刀,却有着洗历山川的巨阔!云雀睁大了眼睛:“……”海月刚刚做了什么?他……原本有成千上万道闪电激射而下,那是云雀见过的千钧雷霆,本该把沁园春付之一炬,把云秦大地烫出一个焦灼的大洞!但是海月刚刚信手一拨,轻描淡写地斩断了闪电。这到底是……这到底是什么量级的实力?“你经历过北门一战,大概见识过了云秦一等一的高手。”海月神色平静,他气息格外沉凝,好像刚刚那斩断风雷的一道弦音,只是他无聊拨来起兴的把戏:“……但是这些人想对付天,那还差了许多。”云雀眸光空白,心下震撼,说不出任何话来。海月抬起眼睛,仰首向天,淡淡地道:“出来吧。今天是你么?”云雀跟着抬头,她也想看看,“天”这次派了什么高手——海月笑着纠正她:“不是它的鹰犬。这个气息,这个闪电纯度,我们对上的,应该是‘天’的一部分了……”一部分?云雀睁大了眼睛:不是,不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天的……“一部分”?云雀心想这天还是粥吗,一勺一勺的来?没等云雀再胡思乱想,宏伟壮丽的音律渐次泼落,云涡之上,一幢巨大的阴影就此现形——云雀悚然睁大了眼睛:……这是,泰父?先前华胥秘境一战中,泰父掀天地而现的图景,至今还是云雀的梦魇:那些密密麻麻的触手遮天蔽日,而形貌狰狞的脑颅又是如此丑恶,乍一看像是深海志怪中所说的巨型乌鱿,深青色的鳞片上生着密密麻麻的血红眼睛!“不是泰父,是他们都生得一个寒碜样。”云雀回过头去,是鹤阿爹发话了。大白鹤仰首向天,慢慢踱来,浑身每一根毫羽上,渐次燃起乳白色的火焰。鹤阿爹站在明烈的火焰之中,慢慢失去了属于鹤的形影;既而炫光暴烁开去,云雀下意识地眯眼,一位身段颀长的道人自火焰中现身,渊渟岳峙,仙风凛凛。白鹤道人缓缓开口,声色温润,好比触体生凉的美玉,居然还接上了先前的内容:“气魔都是这德行。”云雀:“……”云雀瞠目结舌,既而反应过来:“你是说,天的本身,是气魔?”在华胥秘境的泰父陵中,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疯子,自称是“科学家”的周火,就已经对气魔作出了解释:所谓“气魔”,就是非常强大的怪异,或者说妖魔、巨兽、恶鬼之类的玩意。它们体型庞大,嗜杀残暴,皮坚肉厚,力大无穷,可以轻松地毁灭一个国家。——它们是存在的。现在,还是存在的。这个事实太过令人震惊,云雀大脑一片空白,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所见所闻,居然奇迹般地连在了一起——“天”,就是气魔?……“那你有没有想过,”周火抬起沧桑而疲惫的眼睛,“这个世界的本质?”……周火居然点了点头,认同了她这个说法:“对,灵子,就是你们那个世界的本源。”……“那么云雀,”周火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灵子从何而来呢?”……“不能这么说……”周火眨了眨眼睛,艰难地回忆,“是‘气魔’。大量气魔的消灭,就产生了灵子。”(注:本段出自《说第一百二十五:疯言真相》,章节号131。)云雀惶惶地按住了自己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天就是气魔?天就是灵子的起源,天就是世界的本源?她……他们,到底在和什么作对?“云雀。”云雀浑身一凛。这还是鹤阿爹第一次,以人的形态与她主动说话。鹤阿爹低头看着她,神态镇定自若:“你该走了。”云雀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道:“我可以帮忙——”鹤阿爹闭眼摇了摇头,拂袖随手一招。——哗!鹤阿爹重现了之前在四季雪,对付晨钟暮鼓老人的那一招:白鹤道人只是信手一挥,便卷起了摧城拔寨般的飓风!天穹之上的黑暗云海,被这一挥手生生撕走了一片;耀眼的天光重新泼向人间,云雀和盛小将军所在之地,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生生抹去!他们倒是没有消失,只是飞出了千里万里!云雀惶急地睁大了眼睛,她感觉不到杀气,她知道这一击,只是想把他们送离战场!云雀疾声大呼:“鹤阿爹——!!!”我……我还有很多话,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云雀向后飞摔出去,盛小将军勉力护住了她。磅礴的风声裹挟的天地显得格外沉默,树木是黑色的,花朵是白色的,它们迅速地抽拉成线条,追随着云雀跌向未知的远方——云雀的意识,铮然一声,断了。*注:“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见诸《史记》。作者有话说:江湖篇到此结束。我进入考试周,更新会慢一些。写作计划是打算在七月份一口气完结掉我的末世文《拷问者》,然后八月份开新文《疯臣》。在这个期间,《参商》作为我的超长篇,依旧在连载,估计参商完结的时候我就大学毕业了吧(。接下来一卷的题目是:雪国:天下归心老朋友都会回来的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