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顾回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碧色的床帐,被一个金钩勾住。床帐上是缠绕的薜荔。碧水阁啊。是她熟悉的地方,第一次入住的时候,她还惊异这座黑暗主宰的幽城,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一片碧翠的空间。顾回许久没有这样放松地躺下过,她静静感受自己的神识和身体,也不知废了陆湛多少工夫,竟没有了大碍。大约是床铺柔软,翠色温柔,顾回甚至有种就此再沉入一场长眠的冲动。可惜,这里不是她的神女墓,外面也没有永远守护她的父神。这次,换她守护巫山了。床榻上的顾回一动,旁边桌旁一直呆呆盯着一个翠色果子的胡不依立即跳了起来,撞到了椅子发出一声响,房门外的几人都立即无声进入。刑天纸魅几人目光都落在他们少主依然苍白的脸上,他们知道如果不是幽王,少主根本不可能这么快醒过来,他们还不知要花多久才能稳住少主开始溃败的身体。幽王稳住少主后,就消失了,整个幽城都没有人知道幽王去了哪里。少主已经睡了十五日了。见到醒来的神女,一直沉默的众人脸上都重新有了神采。纸魅上前对神女笑了笑,她想说没关系,如今的局面还是比开始好多了。神女尽管受创,可已是化神修为,碧水剑在手,神女身后还有幽王相助。如今他们入了幽城,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都不敢对他们下手,一切都比最开始好多了。可纸魅动了动唇,那句“没关系”却没说出来。怎么会没关系?走到这一步,神女付出了多少,别人不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明明眼看就能走上坦途,但是那个道君,把一切都毁掉了!神女又要重新再走一遍艰难坎坷,本就不够的时间愈发紧迫,怎么会没关系!反而是神女苍白的面容笑了笑,她伸手拉了拉翠色床帐,床帐上逼真的薜荔好似随风而动,神女伸出指尖轻轻掠过,声音虽虚弱却平静得很:“没关系的,我能在几年间走到化神,我就能解决灵根问题。”神女看向几人的目光那么坚定,她想告诉他们:一定有法子的,没关系的。纸魅刑天等人鼻子一酸,却同时都对神女露出一个笑。到了这时候,他们反而需要孩子一样的少主安抚他们,给他们信心。木老说,再年轻的少主在成为巫山主人的那一刻,都会挑起重担。他们不用学习成长,他们必须成长。好像此刻的神女,纸魅笑得温柔,可心里却想哭。就在几年前,神女重归,还会抱着她的腰抱怨杀不掉毕方好烦。可现在,失了拼了命才拿到的缔仙草,前路晦暗难测,神女却只是笑着说没关系。她想到更早一些,还未封印神格入轮回的神女,还会竖起食指拼命对她嘘,漫山遍野躲避木老的寻找。还会在父神要拎她修行的时候,变成一只兔子趴在草丛里,明明都被父神拎住耳朵了,还能死撑着咬定自己就是兔子、父神认错兔了,拼命挣扎着要去找她的兔爹爹.....这才多久啊,曾经万年都还是一脸孩子气的少主,短短五百年好像就已经习惯,咬住牙关,不喊疼。纸魅看着神女一路走来,看着神女一点点收起曾经孩子气的一切,收敛到让纸魅这么一个没有心肠的魅都心口隐隐发疼。神女不过撑住清醒了一会儿,手还攥着薜荔床帐,就已经又睡了过去。纸魅几人悄悄起身离开,神女这次复归,好久不曾这样睡过了,让她好好睡一觉吧。之后,她还要再次踏上艰难的求道之路。纸魅靠着乌木栏杆,看着远处那棵穷桑树。“在想什么?”经过的牧野问。纸魅呼出了一口气:“我在想,还好神女无心。”牧野等她继续说下去。“不然,神女该多难受。”夺了她缔仙草的人,是那个曾经陪神女看了十世云海的人,曾是神女最相信能带给她一颗心的人。牧野看向纸魅:“你觉得神女不会难受?”纸魅这才收回落在穷桑树上的目光,被牧野一问,她直觉自己好像料错了什么,可她还是道:“神女不会为那人难受的。”神女只会难受失了缔仙草。她试探过神女好几次,提到青云峰顶亲密相处的沈遇和白瑶,神女哪次都是漫不经心,好像在说别人的事,看别人的戏。纸魅解释着,大约是神女无心,才不会被负心人所伤。牧野默了默,才道:“你怎会认为日日目睹这一切的神女真的无动于衷?神女是无心,可她不是无情。”曾经神女想要迅速晋阶,就要不断靠近沈遇,就要一点点看着这个她曾经信任且爱过的人把关心和心动给别人,怎么可能不难过。“可.....男人嘛,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不过用一用.....”纸魅低声道,可她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想错了。“你最长的一段感情,多久?”牧野问纸魅。“.....四个月。”对于纸魅来说,已经是长得碍事了。牧野低声道:“神女与沈遇,是十生十世,是一世相随。”纸魅脸唰一下白了:“那神女.....”为什么她从不曾见过神女失落伤心,从一开始就一点都没有。她盯着牧野,等着他接下来的话。木老曾经说过,他们这些人,最心细的那个其实是牧野,牧野能看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牧野抬头,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慢慢道:“神女乃巫山少主,她聪敏果决。”十世情缘,曾情之所钟,怎么会不伤心。只是,他们的少主到底是神女,愿赌服输,永远看得清自己的目标,永远朝着目标而去。别人最多是眼里揉不进沙子,可他们的少主是把沙子彻底揉碎在眼睛里,然后一往无前。可牧野忍不住想,如今巫山情形,神女除了一往无前,又能如何呢。他们的少主未尝不难过,只是感情终于成了他们少主面对的诸多事情中最不足道的一部分。纸魅呢喃:“我不该一次次.....”神女归来后,她几乎把那个道君和白瑶当成话本故事,变着花样的讲给神女听,她可真是——。牧野摇头:“你怎么做都没关系,神女都是在学。”不顾一切地学,学习一切。没有人比他们的少主拥有更高的天赋,同样也没有人比他们的少主拥有更大的决心和专注。牧野骄傲地想,这样的少主,怎么会不成。踩在尖利碎石铺成的路上,他们少主都能舞出花来。牧野只是,“我只是怕,神女再也不信情了。”纸魅立即道:“情不可信,又有什么不好。”牧野再次摇头:“神女跟我们不一样。木老说过,神生漫漫,只有那些相信真情的神祇,能抵漫长神生,始终充满希望。不信和蔑视人间真情的,后来都消失了。”纸魅不服,反问,“难不成南方帝君是那个相信人间真情的?”狗贼不是还好好活着。“曾经是。如今,不知道。”至于他到底是不是活得好好的,谁知道呢。高居九天之上,掌万人生死,未见得就活得好。夜幕降临了,人声也渐渐低了,没了。夜色深沉之时,顾回才再次醒来,这次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来自陆湛的充沛灵力和充足的休息,让她整个人都如同一朵枯干的花朵吸收了雨露,再次舒展开来。她悄无声息来到碧水阁外那棵巨大的穷桑树下,仰头看着。乌沉沉的幽都,这里就是一个例外,仿佛另外一个世界,即使在这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空中漂浮的三三两两的凌霄纸灯,投下一处处朦胧的光亮,也给这穷桑树,给这广阔翠色空间,染上了温柔的气息。顾回试着动一动神识灵力,欲腾身跃上穷桑,哪知刚刚腾身而起,就被人一扯,直接落在一个怀里,后者当即推开她,恨不得站得离她半丈远。“才活过来就又想找死了?”来人没好气道,心里只有修炼,上个树都要试一试自己对神识和灵力的控制精准度还在不在.....这才大伤初愈,就不能再等等。陆湛揉了揉额角,恨恨瞪了对面人一眼。顾回正错愕自己如此悄无声息,怎的还惊动人了,回首一看来人惊喜极了。整个幽都都不知陆湛去哪里了,顾回想要带人告辞都找不着人,可算回来了。如今形势,纸魅刑天几人保命,还得借幽都名气呢,想到这里,顾回笑得更真诚了,一开口就把恭敬度往上狠狠调了一把:“陆爷,咱们都担心着你呢。”担心当然是客套,陆湛又不可能真出事,只可能让别人出事.....陆湛嫌弃得额角直抽抽,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叫我什么?”陆爷,不喜欢?纸魅不是说有本事的人,叫哥都不行,得叫爷。陆湛绝对是最有本事的人,叫爷都不行了,顾回试探着:“大爷?陆大爷?”叫大爷总行了吧。来自她神女的尊称,这世上也就陆湛有这个福气能听到,再不会有被人了!陆湛这次黑袍外还披了黑色斗篷,整个人都笼在斗篷里,又站在暗处,顾回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不会说话你闭嘴行不行。”于是顾回就闭嘴了。她是不会说话吗?她只是不会溜须奉承,她堂堂神女,哪里需要会这些,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为了幽王她才开始学的,结果对方还不满意.....顾回心道,讨好人真难,如今陆湛就是大爷,他不满意,神女只会反思自己学得不到位,还要再接再厉。顾回体内还流动着陆湛精纯的灵力,完全靠着这些灵力收拢着她那无处安放的磅礴神识,此时陆湛说什么就是什么。顾回不仅闭嘴,还闭得紧紧的,让陆湛说,反正陆湛说什么都对。于是相对站立的两人之间出现了长久的诡异的静默。陆湛黑色斗篷下的手指轻动,一盏穷桑花形的纸灯幽幽出现在顾回身侧,淡淡的幽光照亮了她此时的面容: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灵动,透着微微苍白虚弱,却只让人觉得堪怜。陆湛捏了捏自己冰凉的斗篷,很快就整个手都攥住染着凉意的斗篷,清了清嗓子才开口,一说话就让顾回记起来眼前这位大爷不好伺候。陆湛说的是:“怎么不说话?”顾回眼睛忽闪了下,这人的上句还言犹在耳,如果顾回没领会错的话是让她闭嘴.....但顾回顺着他,他说什么她都顺着他。他就是说他幽都光明璀璨,她顾回也决定点头称赞这总结到位,别具一格,肯定陆湛有一双在黑暗中发现光明的眼睛。所以面对这句“怎么不说话”,顾回肯定不能回“咱不想好好说话能不能闭嘴”,顾回乖巧答:“我正在想该说些什么。”大恩不言谢,记得报答人家就行了。可除了大恩,她还能跟人说些什么呢。谁知如此乖巧的一句话也能踩到对方不高兴的点,就听这人冷笑:“跟我就得使劲想?这是觉得跟我没话说?”顾回:我觉得你今夜不对劲,还有点不讲理。但她回的还是:“感念殿下恩情,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顾回记得这好像也是说话艺术模板上一句经典的回应。哪知陆湛却说:“到我这里,就只有感激。”随即附赠另一个冷笑。顾回:这真不是在外面不痛快了回来找茬.....册子上都说了,这时候对方该觉得心里舒坦才对。顾回决定放弃说话的艺术,她真诚发问:“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可以告诉我。”让我避开雷点,说些你想听的话.....陆湛帮了她这样多,她是真的希望他能快活。陆湛借着幽淡而温柔的光,看到她习惯性微微歪头,脸上带着他熟悉的困惑,问得那样认真,漆黑的眸子看向自己,只看向自己。她问自己在想什么,好像他想什么就是对她最重要的事,好像此时他所想就是她最关心的事情。陆湛紧紧咬住唇内侧,好一会儿才长长出一口气。他想什么?他此时只想抱她入怀,狠狠揉揉她浓密乌黑的发,狠狠捏捏她的脸,问问她,明明这么无心无情的人,到底是怎么做到,每一眼都让人觉得站在她对面的自己很重要。巫山神女,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让人即使粉身碎骨,也想为她献上一切。他想问一问,此时那漆黑幽深的眸子里,到底有没有自己,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影子。随着他呼出胸腔中这口闷气,扯动了后背被那个畜生撕裂的伤口,让陆湛略一蹙眉,又松开。陆湛自嘲地笑了笑,气她做什么,她根本就是没有心啊。明明这样已经比以前不知好多少了,可他居然越发贪心。她没心,他却愈加贪心,总想在她的眼睛里看到别的。陆湛对顾回轻声道:“你来。”他看到顾回乖巧向他走来,看得他眼睛发酸,可他却没让她靠得更近,在离自己半臂远的距离就让她停住了。“伸手。”顾回伸手。陆湛把东西放在了她掌心,一个响指,又一盏灯亮在两人之间。顾回看到:是缔仙草!顾回不可置信地看着缔仙草,又愣愣抬头看向陆湛,她说不出话来,她知道得清清楚楚:修真界绝没有第二棵缔仙草!“你?”好一会儿顾回才艰难吐出一个“你”字,他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第二棵缔仙草的。陆湛看她眼睛瞪得溜圆,笑了,他凝视着她,低声道:“都知道小昆仑有一株缔仙草。”“小昆仑”三个字被陆湛特别强调。果然,他的夭夭就是聪明,陆湛立即看到顾回明白了,他看到她白皙的面容瞬间褪尽血色。这是为他担心吗,夭夭?陆湛看到她吓到的样子,一颗心都好像被她的无措泡软,他终于没忍住抬起了右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低声安抚道:“不用怕,反正他又用不上。”留着也是白放着,还不如拿来咱们用。顾回攥着缔仙草,用另一手一把抓下来陆湛的手,着急道:“你是不是泥丸宫真的坏了?”修真界藏有缔仙草之处被称为小昆仑,自然是因为昆仑有缔仙草。可昆仑,是南方帝君的仙山,陆湛这是直接从南方帝君那里盗取了缔仙草。南方帝君是不用,可他女儿现在不是还需要用.....哎也不对,他女儿现在确实也用不上缔仙草了,毕竟灵根都没有了.....问题是,不管他用不用,拿他的东西都是要命的事!南方帝君的东西,能是好拿的!顾回更急,就要看陆湛状况:“你哪里受伤了?”守着昆仑宝物的是九头重明兽,可比小昆仑守山神兽难缠太多了,就是陆湛,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陆湛直接脱开右手,攥住了她两只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不能任由她**乱看了。随着顾回靠近,世界渐渐安静。那被人欲灼烧着的神经跳痛停了下来,让后背那处伤口的疼显露出来。可疼痛,对于陆湛来说,早已是生存的一部分,他习惯了忍受疼痛。“一点小伤。要是能轻易被那个畜生伤到,还能够格给神女当爷?”这话说得张狂,陆湛难得玩笑,希望对面人不要怕,没什么大不了。可顾回不信。神的东西,是好拿的?这缔仙草,太烫手了。她实在弄不清陆湛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弄不清这笔欠账她该怎么记。可她,需要缔仙草,她太需要了。顾回犹豫得厉害。不要拿自己付不出代价的东西,不管那个东西看起来多触手可及,就好像此时已经在她手中的缔仙草。幽王陆湛,顶着冒犯神的危险,盗取此物,他必然要为此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那么,她要这株缔仙草,又该付给陆湛什么呢。欠他的每一笔,她都清清楚楚记着,该怎么还,她也想得明白。但这次不一样了,本与南方帝君井水不犯河水的陆湛,却会因此成为南方帝君的敌人。与一方帝君为敌,这是她逃不开的宿命,但本该与陆湛无干。他是天地至纯至净的鸿蒙,不该牵扯入这些宿命纠纷。顾回看着那棵缔仙草,狠狠咬唇,几乎要把唇内侧咬出血来。她要这缔仙草,她也已拖陆湛入泥潭。顾回抬头,借着此时的光,看清了陆湛苍白俊秀的脸。“你要送我?”她轻声问,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陆湛凝视着她,点头。“你要什么?”从我这里,你到底要什么。这天下,从来没有白得的东西。听到顾回这样问的瞬间,陆湛平静的面容下是瞬间腾起的恼怒。他要什么?从他前往昆仑,到为她拿来缔仙草,他从未想过他还可以要什么。她想要,他就去取。就是这样。可此刻,灯火下,陆湛无比清楚地看到顾回与他,在他的夭夭那里,始终是一笔清清楚楚的账目,此时身前女孩微微蹙起的眉头,死死咬住的唇,都是在计算自己能给出什么,能不能还得上。清清楚楚。陆湛的心口又有了灼烧的痛楚,那道声音又要出来,却被他死死按住。好一会儿,陆湛才压下恼怒,平静地看着眼前人,深深凝视她:“你问我要什么?”“对,你要什么?”此刻顾回看向陆湛的眸子黑而澄澈。这不同别的,不同陆湛为她庇护巫山人,些许对她的心悦欢喜也就够了,她奉上她的顺承讨好也算利息了。可这次不同,这是切实的得失利益,是牵一发动全身的要命事。她要问个清楚,只要她付得出,她要缔仙草。决心已定,她只等陆湛开价。陆湛看着顾回,攥住她手腕的手松开了,他用他冰冷的右手轻轻碰了碰顾回柔软温热的脸旁。猝然的凉让顾回打了一个颤,就听到陆湛的声音:“你。”“什么?”“我要你,神女不是一直都知道。”夜很静,陆湛的声音低沉,灯光幽暗。陆湛看到顾回的眉又蹙了蹙,她确实知道陆湛的心意,帮了她这么多,她有什么不知道的。可顾回却不知道,她,在陆湛这里值得这么多吗?这可意味着铺天盖地的麻烦。顾回重新打量陆湛,她轻声问:“你要我的什么?”待她脱去原身肉身,她有一身世间最精纯的剑骨,待到她开启巫山,诸事有定,他可以取她的剑骨。只是,她不知道,够不够。她觉得这些,可比虚无缥缈的她,更实在。陆湛待她很好,她不想他吃亏。不管做人还是做鬼,都还是地道些,占人这样大便宜可就不地道了,总要给出价钱的。听到她乖乖巧巧提到自己的剑骨,陆湛笑了。笑得有些悲怆。他想到他曾见过的,高台之上,云海之前,他的夭夭把唇印在那人额头,然后对那人说:“这一吻,回你万里远赴巫山。”那一世,那人是个将军,为了到巫山,披荆斩棘,失了半条命、一个手臂。对那人,夭夭自信自己给与的额头一吻,就值他半生流离奔赴,就值他断臂之伤。因为,神女对那人有情。馈我剑骨?神女的剑骨,大概连南方帝君都稀罕吧,是真的贵重。陆湛垂头,肩膀微微发颤,许久许久,他都没有抬头。等得顾回都有些紧张了,是不够吗?剑骨是不够吧,她需要这株缔仙草,可她还拿得出什么呢,顾回再次皱眉思索她还可以拿出什么来换这株缔仙草。巫山宝物虽多,大概陆湛都不会多瞧在眼里。陆湛终于克制住了心底尖锐的疼,克制了周身漫上来的无边寒意,这才缓缓抬头。顾回看到陆湛脸色更苍白了,她只得道:“陆湛,我知这株缔仙草意味着什么。你也知道我确实需要,只要我有,只要你要,你都可以告诉我。”陆湛的目光落在顾回的脸上,又好像并没有焦点。又是好一会儿沉默。就在顾回再要开口的时候,陆湛俯身,同时抬起她细巧的下颌,把自己的唇压在她柔软的唇上。柔软而温热,带着淡淡的薜荔清香。感觉到身前的人骤然僵住,却没有反抗,也没有动。陆湛移开了唇,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叹息一样轻声道:“这样就够了。”夭夭。夜色无边,穷桑树叶子颤动,发出一片簌簌声响,浮动的灯烛发出淡淡的温暖的光,照在穷桑树上,照在草木灵植上,让这一片宛若仙境,宛若巫山。远远的,佛子静静看着。该是悲悯众生的佛子,此刻只觉悲悯那个黑衣的自己。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没有离开,看着穷桑树下的神女,久久看着。情不知因何而起,待知道时,早已一往而深。如不是如此,他又怎会在这里。可笑陆湛还挣扎过,可即便在坠落魔窟最恨神女的时候,他还是把自己分裂出来了。以象征至善的自己,阻隔那个也许会失控的至恶,即使有一天他失去自己,他都要保证不会真的伤害神女。佛子捻动手中串珠,一百零八颗菩提子,他捻过不知多少遍。佛子捏着手中菩提子,视线却始终落在前方神女身上,无论如何他在这里,至少,他看到她了。再见她,难道不是那世轮回中身为佛子的自己最大的愿望吗?如今得见,为何还是不满足.....他明了一切佛法,曾是举世闻名的佛家大能,可世人不知,他自身早已深陷幻相,泥足不得出。穷桑树下,陆湛伸手抚了抚对面人秀气漂亮的眉,他不去看她的眼睛,怕从中看到他并不想知道的真相。在她再次开口前,陆湛先道:“回去吧。”有了缔仙草,她就能继续往前走了,继续做巫山一往无前的少主。话毕,陆湛率先转身往黑暗中去了。“陆湛。”他听到身后的顾回叫他的名字,让他当即停住了脚步,微微转身,隔着远远一段距离看她。他已在幽都的黑暗中。她在穷桑树下的微光下。陆湛看到顾回扬了扬手中的缔仙草,对他说:“明日,我要走了!”她早已选好了闭关之处,修仙世家的顾家背靠广袤的南山。南山,就是她选定的闭关之所。黑暗中的陆湛声音淡淡的,他似乎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我就不送了。”说完这话陆湛转身继续往黑暗中行去,寂静的夜里,神女的脚步是如此轻盈,可她转身离去的每一步都被行在静谧黑暗中的陆湛捕捉。又要好久,见不到她了。可陆湛,该早已习惯了等待。曾经他就是那样等过一个又一个百年,每隔百年,就是她会醒来的日子。他会见到她,她坐在穷桑树上望着东方,东方有她要等的人。百年又百年,名字刻在三生石上的两人,无论怎样都会相见。就好像所有故事中的男主和女主,设下多少坎坷障碍,他们怎么兜兜转转都会遇到。直到神女封印神格,入轮回。那是他的机会。轮回中,神女不记得那人,那人也不会记得神女。他同样入了那一世的轮回,却在入轮回前动了手脚,违反天地法则,动了那一世的剧本,让同样被封印记忆的自己,可以最先遇到神女。那一世的轮回中,他确实最先遇到了神女,他比那人早了整整七年。想到这里黑暗中的陆湛再次自嘲地笑了笑,那个忘记一切的自己笨拙地想对她好,真是笨拙啊。但写好的剧本,哪怕转了个弯,最终还是会走向那个既定的结局。那一日已经成为摄政王的自己,本该去京郊大营,但行到半途,却觉异常不安,当即策马回京。但一切都是徒劳,不过一眼一柄桃花扇,十五岁刚及笄的小公主就遇到了京都世家贵公子沈遇。他是鸿蒙之气化生而成,体内永远冲撞着这世间最正和最邪的两气。人从鸿蒙之气孕育的世界中诞生发展,让这个世界充满喧嚣、争夺与污浊。他们生于鸿蒙,也慢慢侵蚀毁掉这个世界纯净的鸿蒙之气。人心欲念于他,日日伴生,可是鸿蒙不该懂,他始终于世道人间混沌轮回。直到他也有了欲念。欲,生邪。滋养着体内那股至邪之气。可那又怎样,他就是想要她呀,想同她一起,走过这漫长无边的岁月。寒冰池中的陆湛,褪去了黑袍,背部从左肩开始撕裂直至劲窄的腰部。那是重明兽的爪子从左肩划下,差点撕掉整块皮肉。抛在岸边的黑色斗篷上也沾上了血,而黑袍背部已经被血浸染透了。寒冰池中,陆湛紧闭双唇,对抗着反噬。血,还是一点点把一池寒冰水染红。佛子不过走到寒冰池所在的入口处,就已感到内里温度又降低了不少,本就已经是寻常修士无法忍受的寒冷了,可那个温度已经镇不住陆湛的疼痛了。这次连同陆湛内府都是火烧火燎的痛。佛子又往里迈步,内中地面迅速结冰,冰寒攀着佛子而上。一片彻骨冰寒中,他看到血红的寒冰水中□□上身的陆湛。那一池血红的寒冰水,仿佛在冰天雪地中燃烧着。许久,冰寒才开始退下,寒冰室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池水**漾,陆湛睁开了眼睛。“还镇得住吗?”佛子已经感到陆湛体内邪气再次扩张。陆湛却不以为然,“凭它?也想操控我!”佛子看着他不语。陆湛根本不理会佛子的目光,直接披上已经焕然一新的黑袍,从寒冰池中步出,站立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无边黑夜。“她明日要离开了。”佛子突然道。“想去看她?”陆湛冷嘲。“我想和你想,有区别吗?”佛子回。“当然有,我不是你。你又弱又蠢。”陆湛冷声。“我弱和你弱,有区别吗?”佛子回。他是未开心窍的他,是那个又弱又蠢,在一世世轮回中不断见证人性内心无止境的欲念、也不断遭受污蔑欺凌的他。连到巫山都那样艰难,又怎么配拥有巫山少主——日日流连高台穷桑的神女呢。没有区别。佛子动心,就必然会走向如今的幽王陆湛。陆湛看向黑暗中碧水阁的方向,就是佛子看向黑暗中碧水阁的方向。唯一的不同,陆湛是现在,佛子是过去。次日,天刚破晓,依然站立窗前的陆湛握紧了窗棂:她离开了。这次,会是十年,还是二十年,或者更久。陆湛望着破晓的天,静静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