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顾茴这一句话声音并不高,但好像施了定身法,让正殿里已经挤作一团的所有人都一下子不动了。默默啜泣的女修挂着眼泪忘了哭,已经做好赴死准备但依然茫然的修士连同茫然都定格在那,各大宗门里看着下面最出色的弟子艰难抉择的掌门长老凝重的目光都是一颤,看向顾茴。所有人,都看向顾茴,生怕是他们误会了什么。恰恰是因为感觉到希望,反而没人敢问。生怕一问,希望落了空。还是一个女修实在等不了了,带着哭腔怯怯喊出:“顾宗主?”直到脱口而出,这位女修才意识到自己冒昧得近乎冒犯。顾茴虽然看起来是同她一样的年轻女修,但已是修真界顶尖的人物,不是她能对话的人,她冒犯了。勇气褪去,这位女修忙往身边师姐身后靠。可此时人与人之间已经没有缝隙,她这想把自己藏起来的举动显然徒劳,根本无处可隙可避。可她没想到一宗宗主直接看向了她,非常认真地回应她:“我明白那个故事中消失的人哪里去了,‘知觉是维度的函数’是答案,也是——”说到这里顾茴对这个显然偷偷哭肿了眼睛的女修道,“出镜堂的办法。”这下子,镜堂里这些好似被施了定身法的人一下子都活了,好些人几乎是同时出声:“顾宗主,快说说!”顾茴再次看了一遍墙壁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迹符号,这次这些一度棘手的符号好像活过来一样,那些关键的术法程式纷纷向顾茴眼前扑来,最后汇总成出镜堂的答案。当顾茴彻底明了的瞬间,她只觉自己受到深深震撼,被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凡人。他的生命在神和仙看来,短促得不值一提,他的身体柔弱,能量如此有限,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能有如此惊人发现!人,这就是人!这种震撼好似海浪,在明了的瞬间,兜头扑来,让神为之脊骨发颤。就在此时,整个镜堂微微颤动,令挤在一起的人发出一声声惊呼,大惊失色。但好在,很快这颤动就停止了,惊惶之色还没从他们脸上褪去,就听到有人喊出:“墙壁不动了!”喊出这话的人就被挤在墙根边,这时候他对着墙壁又摸又看,回头再次喊:“真不动了!停了!真停了!”声音颤抖,只不过这次是因为惊喜。不断压过来的墙壁静止下来。很快所有人都跟着确定了这一点,好似必死的更漏,一直催命一样滴滴答答响着,突然就这样停下来了。顾茴才宣布了希望,扼住他们命脉的手就真的松开了,一时间他们都欢喜得说不出话来。欢喜躁动的人群中,顾茴格外安静,她出神地打量这个镜堂。她的手不觉抓住了旁边靠着她的陆湛的手,陆湛看她,顾茴传音:“我觉得,这个镜堂,是活的。”它是活的,它知觉着内中的一切,包括她。“哦,”陆湛一副恍然的样子,同样传音顾茴:“怪不得不时就能听到一声咳嗽声。”他就说,他听到的都是人心欲念,什么时候在人心里还能听到咳嗽声了。顾茴:......“你不早说?”陆湛无辜极了,“说什么,有人咳嗽.....”他也不知道她对这个感兴趣呀.....对于陆湛来说,别说莫名的咳嗽声,镜堂是活的,就是把镜堂咳嗽塌了,他都懒得管,只带着顾茴跑就是了,其他的,任天塌地陷,与他何干。但顾茴关心,陆湛轻捏了捏顾茴指尖,“就是活的,这镜堂年纪一定很大了。”那咳嗽声,苍老得很,一听就活得有年头了.....年纪这么大了,就是硬杠上,他们也未必会吃亏,陆湛默默想到。镜堂打了个激灵。鸿蒙之子,果然是个硬茬,不惹他,是对的。“你——”顾茴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这么大的事情,陆湛也不提醒她一下。陆湛在传音里都低了声气:“这次记住了,下次不管听到什么都告诉你,好不好?”顾茴默默打量镜堂,确实能感到久经岁月的古朴老迈气息。先她只觉古怪,是刚刚镜堂突然的震颤,才让顾茴作出了这个大胆的猜测。震颤发生的时机,恰恰就在顾茴读懂老人一生发现的瞬间。顾茴在那一刻强烈感觉到自己被窥视,或者说被——等待。这位神祇不是没有给人留生机,他把生机留给读懂的人,他等待着共鸣,共鸣到读懂的人那一瞬间的震撼。而曾经这位傲慢的神祇,就是在一个没有灵力、生命短暂的老人身上,第一次感受到这种震撼。困于其中、重获希望的人们平静下来,等待顾茴给出答案。顾茴感觉到,看向她的除了这些目光,还有另外一道,来自这个镜堂。“故事中那位老人的老友,当然不是死了,而是消失了。那位老友的消失在老人日记中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因为正是老人让他凭空消失。”说到这里顾茴能够感觉到来自镜堂的轻微的兴奋。正殿人群中也有人发现了问题:“可顾宗主说过那是一个凡间老人的日志?”没有任何灵力与术法的凡间,一个垂暮的老人,如何能让另一个人凭空消失,这甚至是他们修仙者都做不到的事情。顾茴点头,就是一个凡间的普通老人,“不过,他热爱数字,一生痴迷算术之学,或者用他所在那一方小世界的话来说,他热爱数学。”说到这里顾茴回头,重新看向身后的墙壁,就是用这些数字消失掉一个人,她再次感觉到不可思议。她总以为自己最擅学习,她从出山就见人,每当她以为足够了解人的时候,总会发现没有,还有她没见过的,还有她想不到的。人,明明看起来那样简单,可偏偏有的深邃到能够震撼任何神,不管是傲慢的镜堂,还是她这个无心的神女。“你们能想象吗?就是这些数字符号,表述出了一个过程,或者说,构建出一个姿势——”说到这里,她感觉到镜堂在认同她,就是构建,是那个姿势。“就能让人凭空消失。他们——他们识破了本质,我们只知存在与否,但他们却能意识到存在并不一定被我们看到。只要看不到,它就是不存在。我们之所以能‘知觉’到一个人、一件东西,只是因为它在我们的维度空间里,如果改变它的维度?这位老人用计算找到了这个神奇的点,用一句话表述了它的原因。”下面有人接上:“就是顾宗主说的那句‘知觉是维度的函数’?”说话的人也是一个对奇门算术颇为感兴趣的法修,他已隐隐能感觉到这个所谓的本质,甚至隐隐能明白所谓‘函数’这种古怪的说法所代表的东西。“正是。他在中年意识到这一点,从此深居浅出,花了三十年时间通过一套繁琐的计算,找到了这个点,或者说找到了这个姿势,当人体按照他的测算角度,一点点做出这个姿势的时候,就改变了他存在的维度。”那位法修立即两眼迸光道:“在那一瞬间他就消失了,因为他存在于另一个维度,对当前时空中的人来说,他就是不存在!”知觉不到他。我们看不见知觉不到的东西,就是不存在。“对,对于他所存在的时空来说,他就消失了。”说到这里看向这面写满数字符号的顾茴,无法不感叹,那些在修真者看来几乎可以说是朝生夕死的人,却能够破译存在的秘密。顾茴毫不怀疑,只要不停有这样的人出现,把自己那样短暂的一生投注在这些在当时人看来虚无缥缈乃至荒唐的问题上,她毫不怀疑山那边的凡人,无需修真,也许有一天他们也可以上天入地,甚至离开他们生存的一方小世界。他们可以破译维度空间,他们就可以破译时间。顾茴作为最纯粹的神族血脉才有的回溯时空的能力,也许有一天,人将会完全掌握时间的秘密,操纵时间,穿越时空。到那一天,他们与神又有什么区别呢?到那一天,人依然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代代无穷尽,可是神,也许已尽皆湮灭,也许连证明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都彻底消失了,那将是一个彻底的没有神的世界。想到这里,顾茴听到镜堂里传来悠远的叹息。至此,顾茴完全确定,镜堂之所以记录这一切,是震撼也是警告,警告后来者如果有像她这样的神祇,该牢记这一点。神,没什么特别的,一旦狂妄,必将灭亡。之前是她想错了,镜堂并不是给普通人留下这一线生机,镜堂是把这个故事留给神祇的。唯有神血才能取走时光镜,因贪婪取走时光镜却破译不出这个故事,就是灭亡。果然是神祇中的老者,用自己残存的意念警示他们,无能的贪婪,即灭亡。顾茴在众人面前演示出镜堂的办法,她让纸魅的身体每一步都按照给出的角度和动作靠近那个最后的姿势,就剩最后一步了,纸魅的身体呈现一个极其复杂而古怪的姿势。顾茴对纸魅道:“别怕,你必然会出现在这个秘境后部的某一处。”就是真的出了错,她也可以找到纸魅。想到这里,她再次看了一眼镜堂,既然镜堂是活的,她就不怕出错。纸魅瞅了她的少主一眼,笑了,神女都能安慰她别怕了。最后,顾茴拉过纸魅的手,就见纸魅的手从她身体形成的古怪姿势中穿过,就在穿过的瞬间,纸魅消失了。明明早有准备,可是真的看到纸魅没有依靠任何术法灵力就这样凭空消失了,镜堂中不少人还是倒抽一口凉气。顾茴立即感应纸魅的位置,果然是在不远的地方,她这才真正舒了一口气。纸魅最后出现的位置,是被镜堂设定的,如果镜堂这个死老头子敢在最后一步设定上耍花招,她真的会直接把整个镜堂拆了,一块块砖拆下去,非把纸魅拆出来不可。镜堂正殿的人都处于镜堂的意识中,顾茴这一想法,自然也立即就被镜堂洞悉。残存的这抹意识抖了抖:战神的女儿,果然也是个不好惹的。就是这做一步把后面各种可能都列成方案一一准备对应法子的性子,都跟她爹战神一样。镜堂仔细打量神女,撇了撇嘴,明明这模样像极了她的娘亲,掩不住的灵俏也像她娘亲,怎么一旦做起事来,就跟她爹一样,明知他老头子不是坏神,也要把各种可能考虑到,还不忘威胁他一把.....可惜,怎么就没考虑到人皇变心呢。把自己弄到九死一生的地步,得亏战神和上一代神女都陨落了,要是他们还在,看到女儿这样非得把九天之上拆个干净。战神曾来过这上古秘境,离开的时候曾来镜堂坐了很久,他说如果有一天他那个又贪玩又惜命的女儿都要来上古秘境拼命了,那一定是吃了大亏了。战神是个最顺其自然的人,总爱说天道有定,兴亡有数,从不爱卜算那一套。却唯独为了女儿承反噬卜过未来,卜出了劫卦。知天命要付出的代价本就巨大,结果战神居然还敢强行再卜,要问劫出何处,本就承反噬的身体再遭反噬。世人不可窥神,神更不可窥天命。明明比谁都清楚的战神,偏偏在女儿的事情上入了执,结果——如果不是这样,就是帝君那家伙耍那样手段,也不可能杀了战神。镜堂想到那一天的战神,真是唏嘘,那是战神卜出女儿万年后有劫,却无法探知更多,把战神愁得。当时镜堂还嘲笑他,明明战神自己就是多次历劫而愈战愈强,怎么到了女儿,不过万年后有劫,就忧虑成这样,恨不得坐在他镜堂里直接叹气。看到他那把回溯镜,战神想得多啊,一下子就想到万年后历劫的女儿走投无路要来上古秘境。战神就坐在他镜堂里,把种种可能一一列了出来。谁也没想到战神列为最不可能的一项,就是神女如今的处境。那被列为最不可能的一项是在神女丹碎发动时光回溯这个选项下面的四十九个可能小项中最不可能的一个小项,只写着两个字:人皇。划拉到这个小项的时候,战神迟疑,然后说如果这个可能发生,无论人皇如何转生,他都要让人皇看到回溯镜。如果他女儿因为人皇吃了苦头,他要人皇生生世世都要记得自己所辜负的。人皇与神女有姻缘,无论人皇如何转世,总有法子让他记起神女。他为帝王,这天定姻缘线会让帝王入梦见神女,然后奔赴巫山。他为将军,这天定姻缘线就让将军看到绘有神女画像的画册,留下巫山的线索。而战神当时就为了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做了牵引,一旦条件发生,就会触动战神留下的牵丝引,在人皇与回溯镜之间牵上扯不断的丝。让人皇即使入轮回转生,也总会机缘巧合拿到回溯镜,从中看到一个他注定会爱上的人,看一场他们十世的相守和一世的辜负。当时镜堂就问战神这有什么用。战神笑了,说镜堂不了解人皇,如果了解就知道这是对人皇最大的惩处,会动摇他的道。当时镜堂都呆了,没想到一向平和中正的战神这么狠,人皇的道正是这个命格最贵重的地方,是世间最顺畅和最正的道。战神难得从那些他列下的九九八十一种劫相每一种又分七七四十九种触发可能中脱离出来,笑了一声,怎么想都不可能的。镜堂道,可你牵丝引都做上了。战神看着那九九八十一又七七四十九,如此多的可能性,头都不抬回镜堂,“就是不可能才做了个牵丝引”。要是有可能,他会容人皇活着!他做的就不是牵丝引,而是咒了。那个下午,镜堂就一直啧啧叹着看着战神,在浩如烟海的种种可能性中,推测他那个宝贝女儿一万年后可能遇到的“劫”到底是什么。是的,当时他们只知道战神卜出的是“劫”,私下里还笑战神大惊小怪,却不知其实战神卜出的是女儿的“生死劫”。如此才有战神后来拿命逆天,要看劫从何来。他女儿自打出生就无心且气弱,全靠他攒的剑魂才聚住女儿生机,一万年他女儿醒着的日子才多少,才看过多久的天地,怎能禁得住一场“生死劫”。作为父亲,战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为此,他早早为女儿选定了最好的姻缘,最正的命中人,最大的希望就是人皇助女儿渡劫。战神忠贞,他却不知,人性在**面前可以多么软弱。战神爱慕一个人,万万年不变,他自然想不到,即使贵重如人皇,也是人,会被时间改变。镜堂看着此时正殿中这些人,无限感叹。可笑帝君的女儿还对回溯镜耍弄花招,竟然用这么低级的手段抽取其中内容.....却不知道,牵丝引正是借着她的手把回溯镜送到人皇手中,她纵然是神族血脉也不能抽取分毫的,更别说她那些小手段——,她好歹也是南方帝君的女儿,怎的如此之弱,果然娘不行,是会影响后代的.....想到这里镜堂努了努嘴,别说帝君女儿这如同纸糊一样的脆弱手段,就是再厉害的人也动不了回溯镜,没办法,万年前战神就逼着他答应关于她女儿的一切,没有任何人可以动。他镜堂就是个死老头子,也是个守信的死老头子。尤其是战神那个家伙,谁知道他那九九八十一七七四十九中间,有没有顺手给他镜堂如违信设下点什么.....让他连死了,都没法清静.....镜堂里的人顺利离开了。离开前,每一个宗门都约好了一样,无声地对南宗顾茴行了臣服的大礼。从此,修真界以南宗和顾茴为尊,所有人心服口服,再无异议。本可以杀,却选择赦免,这就是权力。顾茴,是享有这份权力的人。陆湛突然觉得顾茴对修真界的这些做法,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此时镜堂里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人,顾茴笑了,“摄政王,这是我跟你学的。”“什么?”“你说过,治乱世用重典,先大棒,打服帖了,再给萝卜。”顾茴望着陆湛道。陆湛抬头,这一刻,他们都想到了大楚的岁月,摄政王和公主的争执。他们的争执无处不在,而摄政王的这个做法,正是公主很不认同的。她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指责他,直到有一天,她说他残暴。四百年前的大楚,无数轮回中的一世,陆湛觉得自己该记不清才是。可是他,这一刻依然清楚记得她说他“残暴”的那一刻,他心中的委屈。明明就是她偏心,明明就是她一直护着沈遇,明明就是——,可她说他,烦他,不要他,到最后甚至不想看见他。陆湛睫毛颤动,低声说了一句,“早不记得了。”顾茴不觉咬了咬唇,她是从成为南宗宗主以来,才越发理解那个作为摄政王的陆湛。她才能够彻底看清当时大楚的局势:皇室无能,宦官弄权,文官集团臃肿而腐败;地方藩王强大,外有强敌虎视眈眈。摄政王靠着铁血手腕,稳定朝局,稳固大楚,可是皇族算计他,藩王诋毁他,而百姓畏惧他,文人讨伐他。她——,她只想摆脱他。只余顾茴和陆湛的镜堂,一时间陷入无言的沉默,直到一声突然的清嗓子声音,镜面通道一下子收了起来,出口门哐当一声合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既然不急着走,就留下来陪陪我老头子。”镜堂说话了。陆湛二话不说,直接拉住顾茴:“我带你走!”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破房子,就想拦住他们。“破了死老头子留给有缘人的难题就走?”陆湛已把顾茴拉到身边,冷哼:“不走还住下不成。”镜堂:.....果然不该期待留下的这两个小神崽子表现出哪怕一点惊奇敬畏,尤其是眼前正说话的这个鸿蒙之子。镜堂想象中,等待有缘人的自己一开口,对方就满脸错愕满屋子转圈震惊于镜堂是活的。这个画面,镜堂在漫长无聊的岁月里想过很多遍,结果看到是这两个人的时候,就不抱这种希望了。一个神识强大敏感,跟她那个战神爹一样,只要是他们关心的,任何蛛丝马迹都能被他们凑在一起,镜堂一点不好奇这个女娃子能猜到镜堂是活的。至于另一个,他一缕残息咳嗽一声,这人都一副谁好烦的表情,显是开了心窍的鸿蒙,见多了人心鬼蜮,估计多离谱的事儿在他眼里都不再新奇。镜堂忍不住又咳了一声,果然又看到眼前这小子不耐烦的神情,还碰了碰他身边女娃子:“走不走?”附送一声给镜堂的冷笑,“还以为咱们非得走门呢。”镜堂一噎。本来准备的各种出场排面立即都收了,再不敢装腔作势,赶紧道:“别走别走,有好东西给女娃呢!要不要嘛?”都成了他的有缘人了,怎么都得传点衣钵下去才像话,更别说还是战神疼得心头肉一样的女娃子。“稀罕!”“想要!”截然不同的两声从两人口中同时说出,一个带着不屑,一个带着兴奋。镜堂抖了抖,心道得亏他的有缘人是这个女娃子,要是这个男娃子还不把他气死,魂消神散都散得憋气。就听男娃子顿了顿,问女娃子:“你想要?”女娃子点头:“想要!上古秘境里都是好东西,镜堂前辈设下这么有意思的局,可见人就是个有意思的,他给的好东西一定也很有意思!”镜堂再次满意了,发出咯咯笑声,看看,果然是能跟他镜堂共鸣的有缘人。瞧这会说话的机灵劲儿,不像她爹,像她娘。像她娘好,她娘打小就讨人喜欢,他虽见过不多几次,也委实喜欢那个丫头。只可惜,打诞生于世就神息弱得很,不大年纪,旁人都能漫山遍野跑,只有那个丫头只能乖乖坐着,要么看别人跑,要么看着那漫天云海出神。不过那时候,都以为神女会嫁给帝君,毕竟帝君打小都把那丫头当未来道侣疼着护着。镜堂就听神女一说想要,就见先还不耐烦的鸿蒙之子一下子耐烦下来了,甚至对自己这个老头子的态度都能让镜堂勉强看出几分客气来了。就见鸿蒙之子乖乖退开站到了一边,那架势好像随便镜堂啰嗦到天长地久,他都能一直耐心等下去。看得镜堂老人家忍不住又咯咯笑了两声,可惜,要不是他的残息眼看就快撑不住了,他还真想好好跟神女叙叙旧,他倒要看看这个开了心窍明显对一切都不耐烦的鸿蒙之子到底能等多久。可惜了,可惜自己撑不了多久了。顾茴就听苍老的镜堂再次发声:“我把我这一生最得意的术法‘幻’送给你吧,我只有一个徒弟,把幻用得炉火纯青,比我老头子也不差什么,可惜——”“他死了。”顾茴接道,“他是燧明国人?”“他是燧明国族长,你见过——不可能——你的年纪见不到他——”“我见过他的幻,取走了他封印的燧木。”一听这话镜堂再次咯咯咯笑了起来,这次笑得直接带出了咳,“原来都便宜你这个小丫头了,好呀,好得很!”随着镜堂话落,顾茴登时置身一片黑暗之中,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看不清自己前后左右是什么,甚至看不清自己落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如同置身虚空。就见一个光亮出现,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黑暗中有镜堂的声音:“睁开眼睛,不要怕呀!”随着这话,顾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同时左手起势,一旦不对就准备避开。把顾茴所有反应尽收眼底的镜堂再次忍不住笑了,这丫头果然跟她爹一样,随时都是两手打算,天生的战斗意识。战神万年前还担心自己女儿体弱贪玩,经不了事情度不过命劫,如果战神能看到今日的神女,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跟她爹一样的,看似无情的人,却最是情真。他爹面对所有人都处处防备,唯独面对前一代神女,一丝防备心都没有了,所以帝君那么明晃晃地要他命的局,只因事关前代神女一缕残存的生息,战无不胜的战神偏偏就入了局,丧了命。而他的女儿,追随人皇入轮回,至此踏入了她的那场生死劫。顾茴听到黑暗深处来自镜堂的感叹,提及的恰恰就是她的父神,听得顾茴入了神。就在这一瞬间,光亮扑入顾茴的左眼。顾茴立即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内涌动着各种画面:有她熟悉的山川草木、精魅鬼怪,更有市井人烟、大城小村,从小桥流水老树昏鸦到皇宫禁院华服美食到她完全不熟悉甚至从未见过的摩天楼宇奇装异服各色人等.....一个个画面不断闪过,速度越来越快,快到后来即使神识庞大的顾茴,都已有快承受不住的迹象。顾茴咬牙,死死跟着,仿佛从这迅速流过的画面一一行遍。仿佛度过了无量漫长的时间,飞速变幻的画面终于越来越慢,慢慢停了。停在一处九天上的楼阁,楼阁外是翻涌的云海,楼阁上是一个白衣女子,她正托腮看着那云海翻腾,似乎听到了人来的声音,回首看向顾茴。看到这女子面容,顾茴愣住了。女子同她像极了,她一下子明白,这是她从未谋面的母亲。她几乎能看到母亲从惊讶到欣喜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她看到母亲招手启唇要唤她。随着顾茴靠近,她能闻到母亲身上来自巫山紫苏的淡淡清香气,顾茴不觉笑了,难怪母亲闺名——紫苏。她能看到母亲抬起的手上小拇指处一个小小的淡粉色疤痕,母亲一动,腕上两个碧翠色玉镯滑下,发出哐啷一声脆响。空气中能闻到来自云海翻涌带来的淡淡水汽。顾茴轻颤,对面的人眼中含泪,向她走来。娘亲,会抱她吗?娘亲的怀抱,是不是又香又软?娘亲,会夸她吗,夸她勇敢?娘亲她——突然画面尽消。顾茴怔忡回神,才发现,那一刻她竟忘了她身在幻相中。“你算我的徒儿了,这是为师送你的礼,喜不喜欢?”镜堂的声音在此时的顾茴听来,更悠远了,她似乎还陷在那个幻相中,鼻端似乎能嗅到残存的紫苏香味和水汽,“那是我的母亲?”她只在神女墓中见过母亲的卷轴。“你母亲刚陨落的时候,你父神曾日日来我门前求入幻见你的母亲。所以,我对你母亲的幻成得最为逼真,能让你父亲沉迷的幻,可以想见多真了。”起初镜堂也不愿意的,那时候镜堂志在搜集天下各种稀罕宏大未见之象,奈何战神先礼后兵,兵了再礼,他实在不是战神对手,也抗拒不了战神送出的礼——实在给得太多.....“后来,有了你,战神才不再来。”前代神女几乎可以说用命孕育的神胎,在耗尽前神女最后生气之后百年才在巫山草木灵力之中孕育成人。这个生而无心的女儿,费尽了战神的心血,也让他从悲痛中走出来,只一心想要保全道侣留下的血脉。说到这里镜堂想着好歹他们已有师徒之谊,难免关心道:“你父总怕你知道你是母亲耗尽生机孕育的,怕你知道后郁郁....你要知道,你的母亲神体天生有恙,即使没有你,她也会陨落的。”“我知道,”顾茴轻声道,“即使不是这样,即使母亲就是为我而死,我也不会郁郁寡欢。生死大事,是母亲的选择,只要是母亲的选择在我来看都是好的。我为什么要郁郁,我只欢欢喜喜活。”母亲可以为她死,她也可以为母亲死。母亲做出了她的选择,而顾茴这一路也总在做着自己的选择。镜堂闻言一愣,再次笑了起来,这次他不是咯咯笑了,而是哈哈大笑,让人听来似乎笑出了泪。他为神的一生都是狂**不羁的,别人只看到他的傲慢无状,只有他知道这背后藏着多少厌世和郁郁,只因——他就是他的母神以生命为代价孕育的。他的生,是母亲的死换来的。此时顾茴一言,让镜堂觉得郁结已久的东西突然化开,死生大事,孕育大事,选择要什么都是他母亲的自由。孕育他,哪怕因此陨落,这是他母亲的选择,这是他母亲所欲。而属于他的选择,就是如何活,以及如何死。狂**的笑声回**在一片漆黑的虚空中,渐渐弱了,顾茴听到镜堂最后越来越渺弱的声音:“当幻逼近真的时候,幻可以为真。”“幻就是幻,再真也是幻,何以为真?”这是燧木幻境后顾茴反复想起的问题,终于能够问幻相的鼻祖。“幻相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真。没有真人陷入,就没有幻相。”说到这里镜堂微弱的声音带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好徒弟,真人入,幻相成,许不许他出来,就是你来定了。而他还出不出得来,就要看他的本事和你的能耐了!”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顾茴只来得及喊一声,“镜堂老人家,我叫你师父啊?”她听到了越发虚弱的笑声,愈发渺茫的声音,“好好好,战神有个好女儿,而我,我也再次有了个好徒儿.....”突然想起什么,愈发虚弱的声音似乎想要提醒顾茴,“鸿蒙之子,你和他——”镜堂那句缘分渺茫,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一个行将彻底消亡的人能算出什么呢,即使一线生机,也毕竟是生机。曾经,战神算出了神女与人皇莫大的缘分,最是堪配不过,有时也抵不过一线的错过和过错。有和无,真和幻,即使是他,也参不透,何必扰他这个小徒神思。他最后叹了一口气,“去吧.....去吧.....”往前走,前路如何,终归只有走过的人知道。终至不可闻。镜堂的最后一丝神识彻底消亡了。顾茴一下子睁开了眼,陆湛正拉她往外跑,“镜堂要塌了!”随着两人出镜堂,只见偌大镜堂轰然倒塌,曾经雕梁画栋瞬间化为瓦砾尘土,而这瓦砾尘土,不过转眼成灰烬。旁边三三两两的修真人个个张大嘴看着这灰烬随风一散,原本镜堂的位置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如此辉煌一个建筑,转眼之间,连捧灰都不剩了。而镜堂所在的地方,迅速长出树木火草灵植,好似不过瞬间,这里就成一片茂密林子。茂林苍苍,仿佛已在此长了万年之久。看傻了一众人的眼。只有顾茴看得清清楚楚,哪里有什么建筑,哪里有什么镜堂。修真界关于镜堂的记录不知积累了多少,可原来,连这在上古秘境中不知存在多久的镜堂,都不过是一场幻相。没有木,没有石,没有土,就是一场幻相。被整个修真界当做真的幻相,甚至差点困死修真界一半的人。这几日,这些人在里面经历绝望与希望,最后感恩戴德彻底臣服南宗,大悲之后大喜。而这一切,都在一场幻中发生。幻,可以为真。顾茴看着空****的地面笑了,这才是镜堂老人最杰出的作品。而此时入秘境的修士,都已到达了上古秘境的后半部。前方就是分离域,一脚踏出,随时就可能踏入传送,之后会遇到谁,与谁同行,同行多久,靠得都是缘分。陆湛望着前方,轻轻牵起顾茴的手,随着两人一步踏出,空间立转,突然的力量让本牵手的两人分开,分别落在了不同的地方。落地的陆湛看着空****的右手,抿紧了唇,他与神女竟然连一步同行都不得。他仰头看天,冷笑了一声。而顾茴一愣,随即开始在分离域中奔跑,前往凡人境。她要过凡人境,去往神域,寻父神为她留下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