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湛在陆府前刚一下马,就有大夫人院中的管家上前,陆湛却好似根本没看见,把马鞭往牵马的小厮手里一扔,便大步径直往于归院去了。元暮直接跟着自家王爷,目不斜视。这样的事儿,一向都是元辰处理,就见元辰迎了上去,绊住了正要追着王爷过去的管家,笑眯眯道:"大过节的,就是大夫人再是慈和,下面小的能歇着,周总管怎么也跑出来歇着了,不在大夫人院中安排着?今儿又是灯又是火的,到处都需周总管监管呢不是?”周总管一看元辰这个笑面虎就头疼,前面王爷已不见影,他着急啊,哪知道元辰拦着又笑又说,他根本脱身不得。元辰面上是又恭敬又热乎,一句一个大总管叫着,心里却暗嗤,大夫人是当家主母做久了,难免把自己看得太重,糊涂了,可周总管这么个总管怎么还糊涂得厉害,跑到王爷这里告公主的状,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今儿也就是他运气好,王爷没空搭理他。真让他有机会把话说出来,哪句冒犯了公主,他这大总管可就算当到头了。元暮可是说过,他们王爷始终让着大夫人和大公子,可不代表他们王爷好性。那是因为他们王爷还指望着能迎娶公主,陆家至少面子上得过得去,用王爷的话说他们这是陆府,又不是地狱,又关又杀的吓到了公主…结果从大夫人到大公子,一个个还喘上了,真以为他们王爷是那种借着孝悌名头就能拿捏的了……他们真是没有见过杀人的王爷啊,保准见过一次个个都老实了。元暮说,只要公主在,王爷就是头狼,也想牢牢把这人间人人都有的皮披住了。真把王爷逼到不想陪他们演戏的时候,谁也甭想落好…大夫人还想看王爷的笑话,如果王爷跟公主真没了指望,元辰面上笑得那个软和,心里却已经发了冷,这大夫人和大公子还做着要制约王爷的大梦呢,到时候陆家有没有都是两说。这边陆湛已经到了于归院,他却陡然停住了,垂下的手攥住了身后披风。后面跟着的元暮也忙停住,垂手候着。远远的,不时有烟花冲上夜空,散开如星子,纷纷坠落。上元佳节,整个都城一片火树银花,闹哄哄挤满了人。而这里,安静极了,那些热闹那些烟火通通都远了。穿越半个城的热闹,走到这片寂静里,陆遇突然疑心,这根本就是一场梦。没有小原去茶楼,她也根本不会在他的书房———等他?他亲自带人截下她与别人相约上元节的信,她亲口对他说,除非她死,不然她就是要跟沈家那人赏灯。她怎么会在这么一个有情人相约赏灯的日子,等在他的书房。陆湛默然站了好一会儿,明明前面就是能见证一切的院门,可让整个大楚畏惧的摄政王,偏偏生了畏惧,怕一旦跨过那扇门,就戳破了这场他与她走到穷途末路而生的巨大幻相。戳破他的癫狂。一切都是空。遥远的天空,再次有烟火爆开,染红半边天。陆湛抬眼看着前方永远安静的院子,笑了一声,于归于归,桃之夭,之子于归。从他第一次写下这个院名,就盼着一场监大的于归。一年又一年,眼看他就走到途穷,却有人说,他的公主在他的于归院里。她来,是杀人还是放火?陆湛垂眸又笑了一声,含笑对元暮说,"上元佳节,能看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也是好的。”他可以帮她,烧于归院,烧了整个陆家,让她称心如意,放一把滔天的火。可是,唯独不可以来跟他说两相决绝。陆湛的笑一冷,再次看向院门上于归两字,才重新提步进了门。一进门就有下面的人迎上来请安,不安地看向书房方向,恭敬道:“公主在里面。”陆湛也看向书房方向,亮着灯火,映着人影。他忍不住又笑了,她真的来了,更让他期待她为何而来了,可惜她的公主还握不稳剑杀不得人,就是放火,恐怕都不知要提油桶,光凭一盏油灯一根蜡烛是不够的,没关系,这些他都擅长。陆湛解下披风,问:“公主有没有说,她要什么?”下面人挠了挠头回:"公主就说她要等王爷。"陆湛解披风的手一滞,差点把带子扯成死节,轻轻哦了一声,喉结滚动,这才把披风解了下来,交到来人手中。他转了转脖颈,好像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才想起来挥挥手让人下去。就在他抬眼再次看向书房的时候,书房的门开了,那道让他魂牵梦绕的影子一下子来到了门边。陆甚一手负在身后,挺立在院中,等待来人的宣判,等待他的宿命。只是,陆湛翘了翘嘴角,他也许————不会认。终于打发掉周总管的元辰带着小原刚刚赶到了于归院门口,他正要帮着元暮把人都撤出于归院,公主是拆院子也好烧院子也罢,是跟王爷算总账也好两相决绝也罢,他们这些底下人最好不要在眼前看着。元辰跟鬼影一样带着鬼鬼祟祟的小原进门,正要暗暗把人叫开,正好看到公主来到书房门口,元辰后背一紧,只怕他们这些人退得不够及时,跟那天泰和门前似的,得立即找黑的地方贴墙站着,别碍着主子吵架……却没想到闻声迎出来的公主没有冷若冰霜,没有要打要杀,匆匆跑出,看到主子第一眼一下子停在原地,第一句话就是:“你,回来了。”是时,所有于归院中正在悄悄找黑地隐藏自己的下人都一下子愣住了,他们实在没忍住,不约而同借着黑暗的掩护悄悄看向书房方向。书房廊下已经挂起了一个精美的宫灯,幽幽灯火正好照清了公主面容。阑珊灯火下,公主犹如误坠凡尘的仙子,她的脸上是大喜也是大悲,她似乎谁也没看到,只看到院中王爷一人。她就那样提裙迎出书房,骤然停在廊上宫灯下,愣看过来,说:“你,回来了。”然后所有悄悄看去的人,看到了公主落泪,她明明好像是欢喜的,可偏偏晶莹的泪从她眼角滑下,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悬在她小巧精致的下巴上,欲坠还在,看得他们都心颤。顾茴扶着门框,就这样挂着眼泪看向陆湛。她想到陆湛最后的那个拥抱,想到那漫长的没有他的一干年,她是想笑的,只是泪水好像不受控制,他知不知道她想了多少法子,整整一千年每天每天都在想法子,可就是再也找不到他了。一看到公主委屈的样子,陆湛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早大步来到书房门口,想碰却只能死死垂着手,只剩下咬牙切齿地问:“是谁?”陆大夫人陆公子还没那个能耐,"是郑贵人?"这几个字简直是从陆港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气得恨不得杀人都不舍得对她多说一句重话的人,居然有人敢把她委屈成这样。此时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公主点点头,恐怕郑贵人连带她那个不安分的老爹都可以打包上路了,说不定还能赶上在黄泉过上元。公主望着陆湛摇头,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看得陆湛束手无策,只想杀人,“还是陛下?沈遇?”陆湛的眼睛一下子冷极了。可他的公主还是摇头。陆湛抿唇,死死垂着手,望着她。只是,别这样哭,看得他受不住。却没想到顾茴一下子扑上来,抱住了陆湛,声音里都是哽咽:“你怎么才来啊……你知道我等了多久……你去哪儿了……你怎么才来…"而陆湛已经整个僵住,馨香温软整个在怀,他却觉得自己不在了……后面那些悄悄悄的下人已经忘了找地方躲起来,此时心里都是同样的:天爷,抱了!直到元辰挨个踹过去,极低的声音:“这是你们能看的?啊?是你们能看的?”同样打发人的元暮却无奈注意到元辰一双贼眼还不住往书房下瞟……书房宫灯下,陆湛低哑的声音唤她:“天天,你——”中邪了吗……可如果真是中邪了,陆湛甚至不知道,他到底该帮她清醒,还是沉沦……他极其克制地感受来自她的这个拥抱,整个人都如同他腔子里的那颗心一样,轻轻颤。她环住他腰间的双臂那样紧,紧得让他觉得自己被需要,被珍视。陆湛闭了闭眼睛,露出了苦笑。他的手这才极小心极轻地落在顾茴的发上,才慢慢抱住怀里的人,如果是错,他选择沉沦。至于结果,他都认。除非她亲自把短匕插入他胸口,不然他就绝不放手。“陆湛,我从天还没黑就来了,就为了等你一起看灯。”顾茴的声音带着鼻音,没了平时清凌,软软糯糯的,陆湛觉得这几乎就是一张罗网,可他除了束手就擒,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就像此时,他除了轻轻拥住她,说好,他还能说什么呢。黑暗中只留下了元暮元辰,他们好似生息全无的柱子。公主的语气是他们跟着王爷从未听过的温柔,温柔得让他们都觉得好似一个梦,更不要说他们的王爷了。元暮一如既往只是安静待着,等王爷吩咐。而元辰此时心中升起的却是莫大的惶恐,公主突然间对王爷太好了,公主到底想要什么,居然对王爷这样好?这样好,公主到底是要换陛下彻底的亲政,还是——黑暗中元辰一哆嗦:还是公主,也想要王爷的命。元辰心道:完了,公主如此,显见得是下了血本。血本,这绝对是公主下血本!血本要赌的必然是最大的……如果坐庄的是公主,他们王爷根本赢不了……陆遇却想,她突然对他这样好,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她。他如今所有的一切,本就是为了她。他走的这条路,本就充满了阴谋算计,充满了杀伐血腥。那些虚与委蛇,那些人性的龌龊黑暗,他早就看烦了。可是,为了体面地掘住权力,还是要看着应着,即使很多时候他都想干脆直接抬手拧断对方脖子,但他得忍着,这个世道,想做人,不能直接拿刀子就捅,得笑,然后哪怕转身就背后下毒呢,只要没人看到,你都清白干净。最早被陆家老爷子带回来,陆湛是无可无不可的,怎么不是活,活在市井,跟活在世家大族之中,在他,也没有多少区别。在陆遇看来,市井地痞卖包子的商贩,跟这些世家大族的少爷小姐老爷贵妇,也没多大分别。真要说区别,也不过是前者争得是三文五两,**裸地争。后者,争得是名声利益,扯上了更多花头,更隐晦一些就是了。去掉这些粉饰,都一样。直到他跟着陆老爷进宫,机缘巧合遇到了公主。他才知道人为何要争,因为想要。那一刻,他有了想要的人。他走上了与人相争的路,争夺权势富贵,他要为她上青云,非青云不足以配公主。从此,他走上了这条刀尖上博权势富贵的路。一走就走到了今日。今日,灯下陆湛抱着公主的动作更轻柔了,他轻轻一笑。今日,公主来到他的身边,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送她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