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晖微微皱起了眉头,神色迟疑,过了许久才说道,“天下铭记我的名字,我算什么呢,不过是个贩货郎罢了。如果不是因为因缘际会看见秦王殿下,恐怕在下的身份依旧卑微。所谓被天下人铭记,我从来没有那样的奢望。”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伸手将酒杯端了起来,然而递到唇边,才发现原来杯子是空着的。芸儿想要为我倒酒,然而朝晖已经举起了酒杯,不动声色的为我添了一杯,是很寻常的酒水,自然称不上是什么佳酿,然而酒不醉人人自醉,我觉得自己此刻,真是有些神思恍惚了。“怎么会没有奢望呢,要是没有奢望,你就不会被我一番话劝动,离开崇德来到铂则了吧。天下之大,生而为人,浩浩荡荡的一生,怎么可能无欲无求。我一生所愿,是可以和所爱之人平安而终老。但你的愿望是什么呢?朝晖,你不肯告诉我,那么我就什么都帮不了你。”我其实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然而还是步步紧逼。一个人最终要直面的,始终只能是他内心深处的部分。我当日从府衙之中找到朝晖,的确是希望他助我一臂之力,然而当我已经对秦王妃这个身份望而却步内心动摇的时候,我忽然更希望当日与我同来的这群人,他们留在铂则帝都,是真心想要留下来,而不是为我一己之私。“当初在铂则帝都府衙之内,我记得你的眼睛,一直都看着明镜高悬四个字。”我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终究还是放了回去,“明镜高悬,真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天下多少官吏数不胜数,帝王高坐垂堂之上,看上去可以看见一切,其实也是被人遮住了眼睛,看不见这一切。我始终认为,法治天下,重要的,不仅仅是律法完善,还要看人,不是么?”朝晖笑了起来,正想要说话,然而身边却已经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你说秦王殿下离开帝都这么久,到底做什么去了,一回来就听说苏裴安是叛党,已经畏罪自杀死了。苏裴安当初在朝廷之中风头正劲,怎么说倒就倒了?”“蠢货,苏裴安以前是风光正劲,但是你想一想寒门无贵子。苏裴安从前是很厉害,可是谁不知道他起于微末,这么多年就是梁王殿下肯抬举他。现在秦王要杀他,谁能阻拦。说到底,朝廷毕竟是我们士族的天下。那些平民百姓,卑贱如蝼蚁,就算拼了命的往上爬,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寻死路而已。”“这倒是,别说是四大家盘根错节,咱们几个谁不是名门之后。那些庶人,自然一辈子都是庶人。”有人大声笑了起来,我微微侧过头看过去,却是几个穿着青色长衣的男子,故意装作魏晋时期的模样,然而只是尖嘴猴腮,说话又过于张扬,让人一见之下就觉得生厌。朝晖已经露出了厌恶之色,我倒是笑了起来,“你看,寒门再难出贵子,但是世家子弟,并非个个都犹如王谢可以品行高贵的清朗之人。更多的,是这样的酒囊饭袋。如果此风不除,日后不知道天下,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你难道甘愿,让这些人日后成为朝中中流砥柱,主宰朝政?”朝晖轻轻叹了口气,“雄心大略,谁都曾经有过,但是姑娘所说的话,未免叫人太难以置信了。我怕不过是个寻常布衣,那些人虽然一个个都是酒囊饭袋目中无人,然而家族世代经营,已经不是我可以比拟的。为天下人明察秋毫,不是我能做到的事。”“不去做,为何就认为自己做不到。朝晖,当日在府衙之中我的确是希望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但是今时今日,我其实已经知道,秦王妃位对我而言千山万水,我未必可以一得。那么当日我请你到帝都铂则来,就实在已经违背我的初衷了。朝晖你要是想走,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强留你。”我徐徐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当日在府衙之中,我以一己之私说动朝晖,就已经让我十分不安。今时今日,比起他日后是否会成为我的助力,我更在乎的是朝晖,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闲云野鹤,又或者是为万民安身立命而着想,其实都在你一念之间。”“就像是明知道无缘秦王妃的位子,你也还是要留在帝都?”朝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目光一转,似笑非笑的说道。“一步不能登天,就多走几步。我并不争朝夕长短,因为未来的路还长的很,谁胜谁负,是个未知数。”我也并不避讳这个问题,直言不讳的说道。我未必能成为秦王妃,但我着眼的,并不仅仅是王妃这个位子。朝晖微微一愣,一时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他微微垂下了睫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的步步紧逼,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再多,只不过是让人觉得无用之功而已。而那几个士族子弟,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其中有一个忍不住冷笑了起来,“你们还别说,咱们的秦王殿下真是个多情种子。据说从崇德城里带了一个琴姬出来,那个女子原本是侍奉苏裴安的。这样的贱婢都能被秦王看中,可想而知是多么美貌了。”有人不安的皱了皱眉,终于还是不住出声说道:“别说了,秦王这几日回到铂则,因为铲除了苏裴安,一时间风头正劲,恐怕招惹不得,要是被人听见了,难免又是一番是非。”“哎,宋兄实在是太谨慎了,秦王殿下怎么会来这个茶楼,况且京都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据说那个女子生的艳丽绝伦,是个绝世妖姬呢。否则你们也是知道的,秦王殿下日后的妻子,跑不了便是袁家的凝碧郡主,这种情况下还敢将人带回来藏在王府,可见那女子是何等的勾魂夺魄了。”那尖嘴猴腮的男人实在是让人讨厌,我终于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然而芸儿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啐了一口,“这种人,也配说自己是读书人,简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芸儿一心护着我,此刻气恼出声,那几个人显然也听见了,为首那个穿着蓝色长衣,手中还拿着折扇的男子站了起来,“哟,刚在是谁在说话,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小女子眼拙,没看出您是个人。”芸儿牙尖嘴利,根本就不讲对方放在眼中,我微微侧目,成民就在我耳边说,这是“大夫曾文权的儿子,叫做曾浩。”我原本不想惹事,不过听见这个官位,总算是略略放松。所谓刑不上大夫,指的乃是官位十八品的上大夫。只是百花曾家的名头,我倒是曾经有所耳闻。我初来乍到,并不想惹麻烦,只是起身道:“我们走吧。”“呵呵,怎么得罪了人就想走,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当真是贱婢!”他气的口不择言,伸手想去抓芸儿的肩膀,有成民在,他的受还没有触碰到芸儿的衣服,已经被重重砸了下去。曾言可能是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对自己出手,世家贵族的子弟,其实也有学过骑马射箭,不过这一点三脚猫的功夫,在成明眼中看来,自然不过是玩闹。他手背被剑鞘砸了一下,整个人手背都肿了起来,“你,你们是什么人,来人,来人啊!有种的你就别跑,老子今天一定要打断你的手。”我原本用齐纨扇遮住半张脸,此刻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台词可真是了无新意,我元宝呢不想和你计较,但是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我就勉为其难的看一看,你究竟是如何打断我的手。”我又返身坐了下来,神色傲然。曾言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然而不过是惊鸿一瞥的看了一眼,目光立刻就变得痴迷起来,“美人、真是个美人……没想到天底下,竟然还会有这样标致的人。”他竟然伸出手来摸我的扇子,然而成民终于忍不住动了怒火,手中飞剑出鞘,薄薄剑刃一闪即逝,像是浮光掠影,然而他鬓角已经被削去了一半。那人大概是觉得头皮一凉,下意识按住了自己的头顶,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窃笑了几声。我抬眸看去,指尖对方的脑袋做上上被剃去了新月形状的一块,看上去说不出的滑稽可笑。不过很快倒真的有几个穿着短打一身小厮打扮的四五个人走了上楼,慌慌张张的喊道:“少爷,少爷你怎么了?”我看了成民一眼,这才不咸不淡的说道:“应付得来么?”鼻梁高挺的男子一只手按住了剑柄,缓缓说道:“不过几个看门狗而已,姑娘不必担心。”森爵既然将他派给我做侍卫,我就不曾怀疑过他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