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讨伐梁王一事在魏国之内引起了震动,然而楚国却始终按兵不动。我微微蹙眉,恐怕楚王只觉得这是魏国内部一事,因此并不想插手其中。但是……我握着手中的一枚棋子,只觉得心中闪过一抹怅然。父亲一生为国尽忠,只可惜楚王到了晚年神智越发昏聩,喜怒无常。父亲因为谋逆大罪被斩杀城门外,而楚王如今也已经病倒,星河监理国政,此时此刻就算是有所警觉,只怕也已经无力立刻发起行动了。我跪在纯白玉观音像前安静拈香,喃喃道:“信女沈碧清,但求西北能安,以一人之力而挽狂澜,纵然有血流成河的时候,却也是为天下万民计。若日后受因果报应,沈碧清愿一力承担,但求……秦王能够平安归来。”清香袅袅散开,观音低眉顺目,目光之中满是怜悯慈悲。我的目光一错,只觉得那檀木莲花座上的玉观音,似乎盈盈要落下泪来。芸儿见我上了香,这才伸手过来扶着我,关怀说道:“小姐今日已经在相国寺呆了大半天了,再跪下去,恐怕双腿都要发麻了吧。”“知道了,嗦。”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大相国寺的寺内有白玉观音像,原是给女眷参拜的。据说灵验无比,魏国崇尚佛教,上至天子皇亲,下至贩夫走卒,都个个崇信佛教。我从楚国出身,楚国敬道,当年山阴沈家曾经在内宅之中供奉老子化胡图,如今想来,当真是觉得如梦一场。只可惜,我并不信神灵。欲安天下必然自安,前来相国寺,不过是避开红尘纷扰,得这一刹那安静罢了。相国寺内多种松柏,郁郁葱葱。即便是严寒凛冬,这些高大树木也依然宁折不屈,让人心中肃然。不远处还能听见念经诵祷之声,想必是那些善男信女在大雄宝殿上香吧。我和芸儿并肩往相国寺外走去,今日文全也已经被调走了。袁凝碧说自己和要乳母去看望太后,乳母也要独坐一辆马车之内,就连那青缎马车也被她带走。芸儿虽然为我愤愤不平,但这些小事,我倒不曾放在心上。当日袁凝碧得知森爵在黎世与梁王发动了战乱,曾经失魂落魄的来见我。想必当日所说的话,对她而言实在是个不小的伤害。谁又能接受自己所喜欢的男子,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将自己迎娶进门的原因,原来不过是看中了自己身后的势力呢?只是……袁凝碧未免也太天真了些,她受了袁家多年生养,就早该知道,这一生从来也就由不得自己。能够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已经算是幸事。至于在这份情感之中,会否参杂那些利益牵扯……又如何算的清楚?当日若山阴沈家没有败落,或许我和袁凝碧,也是一样的下场。贵族女子,外人看来锦衣玉食珠玉满头。但有时候想来,却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与邻家男子一同长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样两小无猜,白头到老的情意,或许更加难能可贵,只是可惜,宿命如棋,有一些,终究不再我们掌握之中。既然没有马车,我和芸儿便决定慢慢走回去。其实相国寺和王府并不算太远,我来到楚国帝都久矣,却鲜少有在街头闲逛的时候。从前在楚国,我也是偏安在沈家大宅之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道路宽阔,沿街便有挑着担子的商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魏国繁华盛世,在京都之中真是让人目不暇接。然而我的故土,终究不再这里。黎世和燕云十六州之间的战争,虽然使得魏国人心惶惶。但是对寻常百姓来说,战火不曾烧到身边,自然也依旧将日子过的有声有色。我喜欢这样的波澜不惊,上位者竭尽全力,也不过是要天下太平罢了。芸儿在一个小小摊位面前停下了脚步,从中拿起一面巴掌大的梳妆镜给我看。那是寻常闺阁女子藏在袖子里,宴会时候用来修饰妆容所用之物。这一面铜镜是镂空了花纹,上面镶嵌着一些五彩的石头,背后还有乾达婆反弹琵琶的图案,倒是美轮美奂。我亦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从她手中拿过了那面镜子。青铜镜簇新,如秋水寒月光,照亮镜子中自己的容颜,倒有了几分陌生的意味。似乎那个巧笑倩兮,眉目含情的女子,早已经不知道哎什么时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人。我微微一怔,脸颊忽然一阵滚烫。何时起,我原本就已经不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了。既然芸儿喜欢,我便让她自己买下来便是。这些小物件,一来我说不上十分喜欢,二来也是在秦王府邸之中原本就备下了许多。而且每每石崇来拜访,总是少不了带上这些华贵的珠宝。我自己倒其实并不是十分喜欢这些东西,只是心里想着终究不能辜负别人好意,全都收在潇湘馆中,只可惜那些绝世珍宝,罕有能够得见天颜的时候。芸儿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板,将那面镜子买了下来,放在手里头把玩着。我莞尔一笑,遇见她之后,我倒是觉得日子竟然不似从前那般难过了。长路漫漫,那个拜倒在我身边,说要扶持我一起走过来的少女,一眨眼,竟然已经过去了那样久的时光。“小姐,您再想什么呢?”芸儿虽然喜欢那面镜子,拿在手中把玩了好一会儿,然而看见我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一愣,立刻跑到我身边来,像是个黄鹂鸟似的。“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岁月静好,唯一可惜的,便是回到秦王府,那个一直在等着我的人,此刻却远在千万里之外,不知道我在佛前祈祷所说的话,会否灵验?我虽然不信神佛,却肯为了他,****烧香拜佛,虔诚供奉。芸儿见我神色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路过醉仙居的时候,我微微顿住了脚步,想起曾经在醉仙居吃过一道牛乳菱粉香糕,如今想起来,倒是记得不远处便是朝晖住的地方了,心中一动,便开口道:“去买一碟牛乳菱粉香糕吧,朝晖虽然是北人,我倒是记得他很喜欢吃甜的。”“那醉仙居的牡丹卷也是极其有名气的呢。”一提起朝晖,芸儿倒是格外上心,连忙说道。我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芸儿顿时红了脸颊,讷讷道:“小姐这么瞧着奴婢做什么……”“为了什么,你心中自然知道。你看寒风飒飒,合欢花却开得极好。合欢,是这样温柔缠绵的名字呢。”我的嘴角含着淡淡笑意,低声说道。合欢,要两人在一起,才是合欢啊。芸儿知道瞒不过,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含了笑,一拧身子便去了。我站在醉仙居门口等着,然而等来的却不是芸儿。长街尽头,有马蹄声得得而来。路边的百姓就像是被人驱赶的小兽一般,一瞬间个个都乱成一团,飞快挑着行李往后退。我微微蹙眉,正想着在帝都之中,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有这样大的阵仗。骏马狂奔,到了醉仙居的门口便停了下来。当头骑马的是个穿着青色长衣的男子,这样清俊素丽的颜色,在他身上传来,都显出一股目中无人的气势来。那料子是江宁织造局送上来的,青色寻常,但是花纹却用银线勾勒,价格不菲,却也显得贵气。骑马的男子长身玉立,虽然长得俊朗,但是一双眉眼,怎么看都显得轻佻。那如玉容颜,十足便是个走马斗鸡的公子哥。他坐在马上,原本是目中无人的模样。然而瞧见我,嘴角却忽然微微扬起,饶有兴趣地看了我一眼,这才大笑起来。“原来是你,当日在芙蓉宴上匆匆一别,没想到今日倒是会在这里遇见你。”他笑了起来,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我从城外狩猎回来,正好打了一些野味,你吃不吃?”我微微一怔,看着对方歪着头的模样,心中只觉得古怪。片刻后,这才含笑行了一礼,“参见宋王殿下,殿下客气,只是碧清现在要回去了,只怕无福消受殿下一番美意。”“可是皇兄现在在黎世领兵,你现在急着回去做什么呢?”他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道。当日在崇德城驿站之外,曾经有人意图行刺森爵。而且来人手段不低,竟然会缩骨功,以男易女,就连我都不曾看出破绽。若非是那双布鞋,恐怕真是酿成大祸。虽然森爵早已经心有成竹,然而想起当日一事,我还是觉得心有余悸。而森爵在黎世被刺一事很快就传回了帝都,当时帝都之中流言蜚语,甚至要掩去我与森爵结伴而归的消息。而流言,多半都是直指这位和森爵同父异母的宋王殿下。我如今看见他,原本是该戒备的。然而看着对方眼神,竟然觉得,也不过是个寻常少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