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长夜未央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虽是不大,却是缠绵已极,如诉如泣。值夜的太监和宫女睡眼惺忪,有的瞅着牛油巨烛发愣,有的相对打盹儿。往常的这个时辰,未央宫早已是灯火阑珊,他们也可以各自寻个角落偷闲小憩,可今夜大红的蜡烛换了一支又一支,嫣红的烛泪淹没了黄铜漆金的烛台,红绡帐里却依然能够听到低吟轻喘的欢爱之音。虽然年龄尚幼,但生于伶门,让我早早便通晓人事,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未央宫里的宫女和太监们都是见过世面的,在那样令人想入非非的声色里,没有人像我这般面红耳赤坐立难安。他们只是木然着一张脸,与子夜的困倦做无声的抵抗。“想什么呢?看你眼波星动,双颊绯红,分明是动情模样,不是没阉好吧?”我抬起眼眸,看到一个圆脸的小太监,坏模坏样儿地看着我嬉笑,见我不睬,又伸手探向我的腿间。“让哥哥帮你检查一下。”我抬手抓住他的手腕,他啧了一声。“小豆子,你们这是作死呢!”我和圆脸小太监头上各挨了一下子,管事太监郭公公压低了嗓门,训斥道,“打扰了皇上和韩大人的好事儿,你纵是浑身上下长满了脑袋也不够砍的,还不老实待着去!”小豆子缩了下脑袋,连忙滚去一边。郭公公上下打量了我一阵儿:“这位小哥儿,你是韩大人带来的,杂家没话说。不过我可告诉你,能进这后宫禁地的男人,除了皇上,就是太监。我问你,你是皇上吗?”“我自然不是。”“那你就得是太监!”他字字咬真地说。“据我所知,我家公子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太监。”我意有所指地説。“哎?”郭公公以拂尘竹柄指着我,似气还笑地,“你敢跟韩大人比?你谁啊你?你,你能跟韩大人比吗?韩,韩大人那在皇上面前放个屁都是香的,你行吗?你身子不净之人,频频穿梭群芳缭绕之地,哪天给你治个□□后宫之罪……”我用两根手指轻轻推开他的拂尘:“郭公公,李某虽然身子不净,但心里干净。您老不必多虑。”年过五十的郭公公用他那虚胖的老脸觑着我,两颗豆粒儿般漆黑的瞳仁乍明乍灭,许久拂尘一甩,微笑说:“小哥儿好气性,杂家倒要看看你能干净到几时。”说罢打了个呵欠,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歪着身子梦周公去了。子时过后,两个宫女也趴在桌上睡意沉酣。小豆子抱着拂尘盘坐在侧殿一角,头颅深埋,看来也是睡死了。我往正殿瞟了一眼,已经许久没有声息,想必也是睡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熄掉两盏烛火,却陡然听到红绡帐中传来一声轻笑,是公子的声音。“都折腾这大半夜了,你还让不让人睡了?本公子明日还得早朝呢。”“朕不早朝,你早朝个屁啊!”一阵锦被悉索之声夹杂着笑闹声,“再来一次吧,啊?你晾了朕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今晚全都得给我补回来!别动,别动,哎……”“行,你就废了我吧,来!”“朕哪儿舍得废了你?疼你还来不及,你别动嘛!”“你要是真疼我,就让我消停会儿,都有点疼了。”“疼?我瞧瞧……是有点红肿了,你怎么不早说?干嘛强忍着?”“强忍着?”公子冷笑,“我伴你读书时,只有七岁,那时候你还是胶东王。十多年来,你还不了解我吗?在任何事上,我韩嫣都不是一个隐忍之人。我会告诉你我喜欢或者不喜欢,好或者不好,想发脾气的时候绝不会对你笑,想对你笑的时候也绝不会忍而不发。我怎么会强忍着?让你做,不过是我想要而已!”“那你现在是吃饱啰?”皇上的声音满是宠溺。“嗯,撑着了。”“好啦,来,盖好被子,我就抱着你说说话儿。来人!”本来已经鼾声微起的郭公公一个激灵,挪动着肥胖的身体快速从我身畔擦过,跪到榻前:“皇上有何吩咐?”“把帐子收了。”郭公公爬起来,将拂尘插入怀中,轻巧地收起两边罗帐。“你们都下去吧,留延年一个人伺候就行。”公子吩咐。“喏。”郭公公带着手下退出殿外。我佯装镇静地换下两支残烛,又将夜明灯里添满香油,往熏炉里加了两勺龙涎香,退至一旁静候。虽是早春,气候转暖,但早晚依然寒重,夜雨更添冷意。皇上靠在榻边,用素绫锦被裹住公子,紧紧搂在怀里,空出一只手轻轻揉着公子的后腰,为他缓解酸乏的身子。“别揉了,睡吧。”公子眼帘轻扑,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投下半圈安静的阴影。皇上垂眸凝视着他的脸,柔声说:“你睡吧,朕喜欢看着你睡。”公子不禁浅笑:“你明日真的不上早朝啦?”皇上叹了口气:“有个廷议。”“廷议?”公子睁开眼睛,抬起了头。“最近东边儿那块儿不太安静,闽越王骆郢举兵入侵东瓯国,东瓯王派人寻求朝廷的援助。朝中大臣大多不主张对闽越用兵,昨日淮南王刘安也趁乱上书,说什么贪战误国,明日朕要召集内阁,议一议这事儿。”公子的头慢慢落回皇上臂弯,轻声说:“东南虽是蛮夷之地,但也是我大汉王土,不可置之不理。”皇上唇边泛起笑容,轻轻拍了拍公子的肩头:“嫣儿懂我。”说罢,又哼了一声,恨恨地说,“只可惜这般朝臣,一听说要打仗,就吓破了他们的狗胆。左一个不妥,右一个不行,就没一个敢说敢做之人!”“田蚡呢?”“丞相田蚡虽是朕的舅舅,但一心只知道巴结太后,拖朕的后腿不说,还想左右朕的决议。”“你这个舅舅可够贪的,我听闻,没有他不敢收的钱!”公子的声音冷冷的。“若不是看在太后面上,朕早办了他!”皇上的声音比公子更冷。“放心吧,皇上。明日廷议你召我入宣室殿,我必助你一臂之力。”皇上摇了摇头:“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人单势薄……不过大农令韩安国看着还不错。虽然他也反对用兵,但至少还有三分真知灼见,又是将才。朕想给他个御史大夫当当。”“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嫣儿莫要踌躇,有朝一日,朕定要为你封侯拜将!”“切,我虽不是长子,无权继承侯爵,但也是出身侯门,早已看穿了权利富贵,少用这些东西来蛊惑我,脏了我的耳朵!”“嫣儿想要什么?”公子扭转玉白的脖颈,向上看着皇帝的脸:“你!”“朕掌天下大舵,你掌朕,果然好志气!”“这话让太后听去了,会要我脑袋的!”皇上的脸瞬间阴沉:“谁敢要你的脑袋,朕就……”公子掩住皇上的嘴,皇上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久久亲吻,眼睛却一瞬也离不开公子的脸。“皇上,我为你举荐一个人如何?”“谁?”“大行令王恢。”“王恢?”“此人掌管边事多年,见多识广,深谋远虑,又是我的挚友,我素知他有志驱夷,可加以重用!”皇上点了点头。公子想了想,又说:“不妨将明日的廷议改为朝议,让群臣百官都来听一听议一议,也为你将来亲掌军事,铺垫一下道路。”“就依嫣儿。”皇上在公子郏边浅啄一下,志得意满地闭上眼睛。许久才听到他微微的呓语,“朕有嫣儿,何愁天下不谋?”未央宫里的私语声戛然而止,灯火飘摇,映着两张同样年轻的容颜。他们都是这世间的骄子,生于乱世,胸怀韬略,只有睡梦中的一刻才显出几分少年的稚嫩。我为他们掖好被角,放下罗帐,熄灭了近处的灯烛。殿外的雨幕里传来打更的声音,已经是寅时了。我站在殿前的石阶上,俯瞰着重楼叠嶂的宫苑,雨声和夜色让它显得深沉而静谧。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攫住了我,我感到凄寒沁骨,不由得抱紧了肩膀。一年前,我跟随父母兄妹四处献艺。在一个宴会上,弹筝的我被一个富贾看中,要以五百金买我侍夜。虽然出身于优伶之家,但才气和美色让李氏家族从不缺钱。父母亲看不上那五百金,只因他们知道我远远不止那个价钱。我是所有的孩子中最漂亮最有天分的一个,他们对我的指望可见一斑。这件事警醒了我。我不愿意成为金钱驱使下任人摆布的小白脸,虽然眼前的五百金没能收买我的父母,但总有一天会有一个更让他们心动的价钱。因此,我逃离家门,机缘巧合之下,进了侯府。然而逃亡并没有真正改变我的命运,我本只想做一名杂役,但侯爷依然指派我学讴习唱,就像我的身上天生就镌刻着优伶的标签。是因为我略带脂粉气的美貌,还是因为我看起来就命贱?公子在咫尺之外与他的君王相拥而眠。他们谈情爱,谈军事,谈政治,谈国运。他们谈的一切,我都不懂也不明白。是的,从此以后我可以时时伴在公子身边。但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同样是漂亮的花儿,他是开在云端的水仙,我是长在泥里的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