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尚衣轩晨色微熹的时候,尚衣轩里已经热闹起来。十六位容颜出众的美丽宫人井然有序地穿梭其间。她们成日里训练有素,动作轻快温婉,尽量不发出一丝声息。一个宫女跪在池边,扯起宽大的衣袖将手伸到池子里试探水温。在她旁边,两个臂挽花篮的少女将新采下来的西府海棠、云南黄馨、三色堇均匀地洒在池水中。试探水温的宫女看着那花瓣,轻声说:“今年定是个暖春,连三色堇都开了。”“可不是,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今天早晨我到御花园一看,满园子的三色堇都张开了花苞。这种花香淡雅的很,陛下一定喜欢。”这时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位紫衣宫女,弯腰检查了一下花篮子里的花儿,挑出两朵大白的:“这是什么?”“白百合啊。”洒花的宫女说。紫衣宫女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糊涂东西,不知道韩大人对百合花过敏吗?”“对不起啊,流年姐姐,我一时疏忽,饶了我吧。”“这事儿亏我发现的早,若是给韩大人洗出一身疙瘩,看皇上饶不饶得你?”洒花宫女伸了伸舌头,缩脖子一笑:“好久没有见到韩大人了,他一定比以前更俊美了。”紫衣宫女麻利地挑出篮子里的百合花瓣儿,叹口气说:“我在未央宫做掌事宫女这么多年,见过的妃嫔数不胜数,就没有一位能比得上韩大人绝代姿容。”“跟新近得宠的卫夫人比怎么样呢?”一个新来的宫女问。掌事宫女流年抬起了头,脸上浮起梦寐的神色:“论五官身段儿卫夫人也是这汉宫里的佼佼者,但卫夫人就是比不上韩大人!若说哪里比不上呢,你只有自己看了才知道。”试探水温的宫女撅了撅小嘴儿,酸溜溜地说:“卫夫人出身微贱,入宫之前不过是平阳公主府的一个歌伎,怎么能比得上韩大人出身侯门,高贵雅趣?”“我看你呀,分明是嫉妒!”洒花的宫女拿起一朵小花搔了搔对方的脖颈儿。“哪有?”尚衣轩里腾起一阵低低的笑闹声和掌事宫女的斥责声。我站在奁箱前,将公子的朝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放进鎏金的更衣柜里,柜门上刻着双龙盘图案,点睛之处镶嵌闪闪发光的黑曜石,尽显皇家威严。旁边一个小宫女走过来,善意地提醒:“陛下和韩大人就要起来了,我们得快点儿。”我说:“韩大人今天要穿的朝服都在这里了。”她开柜查验了一番说:“宽衣带呢?”我一愣,连忙翻箱倒柜找出衣带,交给她。她说:“不知韩大人素日熏的什么香?”我不假思索地说:“在侯府里的时候,公子的亵衣都是用梅蕊熏香的。”她凝眸想了想,皱眉说:“用梅蕊熏香可是细功夫,这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百濯香香味缠绵,经久不散,宫里的妃嫔们都很中意,不知韩大人可喜欢?”我正愁不知该如何作答,一个银子般清冽的声音自轩门响起:“别用那些女人的东西往我衣服上乱熏!”我回头看到公子披着一袭雪白长褛走了进来。他明显是刚刚睡醒,满头乌黑长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肩膀上,赤着双足,脚踝白嫩若凝脂,一步步走向浴池。宫女们齐身下拜:“参见韩大人。”“起来吧。”公子扔下长褛,**沉入芬芳四溢的池水中。旧日的宫女们还好一点,新来的几个小宫女明显是看呆了,许久没有起身,就那么拘着礼傻愣傻愣的。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形容,他就是那么不可思议地美艳,十八岁的上大夫韩嫣。一夜欢好,他的皮肤就像牛奶上飘着玫瑰花瓣,雪样的白里透出粉丹丹的红晕。浑身上下除了胸前两点朱砂似的嫣红,就像一匹入水的苏州白缎,连一粒斑点,一个汗毛眼儿都不曾有过。那种柔滑的触感若留在指尖,定然一世也无法消散。他将头轻轻倚在池沿上,阖着眼帘,没有睡足的样子。长长的睫毛根根舒朗,微微地半翘,就像振翅欲飞的蝶翼。睫毛根处浓黑亮泽,延伸至眼尾,宛若一条飞扬的眼线。他不经意的妩媚全在眼底,星眸潋滟之间,整个世界都会为之倾斜。是了,他的美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胭脂红粉无法妆成,丹青妙笔无法描绘,那是与生俱来的冷艳与高傲,即使是人间帝王的手也无法轻易采摘。除了他自己愿意,这美丽不会为任何人绽放。流年用玉盘托来杯盏,跪下回禀:“皇上赐大人冰莲玉露羹,以解宿乏。”公子睁开眼睛,唇边露出飘摇的笑意:“一年没见,流年姑娘越发标致了。”“韩大人面前再无标致二字。”流年乖巧地说。公子拿起玉盏喝了两口又放回去:“不但人标致了,嘴也更甜了。”“再甜也甜不过皇上所赐的冰莲玉露羹呀。”“没尝过怎么知道,过来让本公子尝一口。”公子勾勾手指。“公子取笑。”流年红了脸,掩袖离开。宫女们无不嬉笑,刚才的紧张拘束,一扫而空。“大人,这水温可好?”“大人,要不就用瑞龙脑熏香吧?昨个儿给皇上熏完衣饰还剩下半笼儿,味道也清雅。”“大人,这是今春第一拨的西府海棠,你可喜欢?”公子撩起温水洗了一把脸,那些莺莺燕燕的邀宠,他也不作答,只是莞尔。“朕的这些宫婢啊,一见着韩大人,就忘了自家皇上了。”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传了进来。宫女们都围着我家公子打转儿,听到声音才慌忙下拜:“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安!”流年更是惶恐:“奴婢该死,竟然没有听见黄门令的通报声。”“都起来吧,是朕不让通报的。”皇上穿着一件敞襟长袍,坐在池边,紧挨着公子,“很困吧?”“还好。”公子回眸浅笑,“下来泡泡?”“哪有时间?”皇上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说,“更衣!”两个宫女拿起衣饰上前伺候,皇上张着双臂,任她们打理。眼睛却向下看着他心爱的男人,柔声说:“你也别泡久了,这虽是温泉水,但也发散,泡久了浑身虚软。朝上半天也不得躺卧,又要受罪了。”“你可别忘了宣大行令王恢。”“一早就去宣了。”皇上说,“嫣儿,在这未央宫里你啊我的都没什么,殿前可莫要失仪,朕讨厌那些老家伙絮絮叨叨挑你的不是。”“挑呗。”公子无所谓地说。“嫣儿!”皇上的声音有几分威重。“好啦,知道啦。”公子不耐地答应着。“哎,刘彻,我这算不算后宫议政啊?”公子淘气地问。皇上很享受地昂起头,让宫女给他理平后襟:“你不是朕的后宫,你是朕的爱人,是朕的知己,是朕的良臣,是朕的兄弟。你是朕最特别的人,我独一无二的嫣儿。”公子听了只笑不语。皇上急了:“你就不感动一下?”“哦……你说这话就是为了让我感动啊?”两人正说着,郭公公进来禀报:“皇上,卫娘娘带着卫长公主给陛下问安。”“谁?卫子夫?”皇上皱了下眉头,朗声说,“她一大早来做什么?不见。”公子说:“怎么?你有孩子了?”皇上的语气有些尴尬:“你一年不肯见朕,朕无聊的时候去皇姐府上游玩,遇到了她。她歌舞双绝,朕将她带进宫来,封了美人。不久前诞下公主,晋为夫人。”“陈皇后说,皇上迷上了姓卫的,原来是她。”“阿娇妄语!有嫣儿在,朕不会迷上任何人!”公子面色如常,但语气还是低落了三分:“做父亲的感觉怎样?”“就那样。”“孩子像你吗?”“眉眼儿倒是有几分相像。”皇上已经尽量克制,但还是露出为人父的欣喜。大婚多年,陈皇后不孕,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他盼望这个孩子实在太久了。不然也不会为一个出身奴籍的歌伎加封“夫人”的封号,视为三公,可比王爵,位份仅在皇后之下。“见见吧。”公子的声音很低。“什么?”“我想见见你的孩子。”哗啦一声,公子自水中起身,两位宫女连忙上前为其更衣。未央宫的正殿里,卫子夫已经等候多时了。襁褓中的公主由乳娘抱着,她不时上前逗弄,丰润的面庞上洋溢着浓烈的母爱。当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她身上找到歌伎或奴隶的影子,她梳着时下正流行的坠马髻,化着淡淡的梨花妆,好一个愁肠百结,柔情万种的美人儿,难怪皇上会对她青眼有加。她穿一身大红印花织染罗裙,刚刚生育过的腰身用宽阔的锦缎一层层缠起来,显得风姿婷婷,有一种特别婉约的妖娆。但这一切都太可惜了。她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倾国倾城的上大夫韩嫣。当她望向我家公子的一瞬间,我就在她明艳动人的双眸里看到了深深的挫败和不甘。刚刚浴毕的公子穿着黑红相间的簇新朝服,高高的博冠让他原本修长的体态更加俊拔,飘逸如谪仙下凡。皇上穿了一身肃穆的黑色绣金龙袍,站在公子身边,英姿飒爽,一对璧人简直能照花人眼。卫子夫屈膝屈膝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却像没听见似的,几步走到乳娘面前,抱过婴儿:“嫣儿你看,这就是朕的卫长公主。”公子凑过去,歪着头端详那小小可爱的婴孩。这个娇嫩如花骨朵一样的小生命实在让他惊讶,她是刘彻的孩儿,她是他心爱之人血脉的延续,长着他心爱之人的眉毛和眼睛,多么神奇。公子酸涩,但他眼睛流露出的也是真情实意的欢喜。瞧这小手小脚,真是太小了。公子捏着她一只小手轻轻摇晃:“小家伙,我是你叔叔。”“大胆!”卫子夫怒喝,“韩大人姓韩,非刘姓族亲,竟然敢让公主叫你叔叔,大汉律法僭越者当死!”“夫人息怒。”皇上无所谓地笑笑,“韩嫣与朕不同旁人,你当像尊重朕一样尊重韩大夫。”卫夫人的脸一阵青白之后,绽出谦和的笑意:“小女子刚入宫不久,很多规矩尚不得知,适才冒犯,还望韩大人见谅。”公子依然逗着公主,头也不抬地说:“无妨。”卫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为公子的无礼,也为皇上对这无礼的纵容。但不知为何,片刻之后,她便脸色如常,唇边卷起一痕轻浅的笑纹。这笑容极温顺极美好极雅致,却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朕的乖女儿,快点长大吧,长大了让韩叔叔教你骑马射猎。”皇上有点笨拙地摇着怀里的孩子。“一个女孩儿,学什么骑马射猎。”公子说。“女孩儿怎么就不能骑马射猎?”……如果说第一眼看到公子的姿容,只是让卫夫人感到了挫败。那么皇上对公子的恩宠,则让她感到了深深的绝望。他们没有君王与臣妾之间的俯视与迎合,他们是那么平等,那么亲密,那么无所讳忌,就像一对最最平凡最最亲爱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