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还朝东瓯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伺候皇上用早膳。只听外面声嘶力竭地呼喊:“捷报!捷报!东瓯捷报!——”乌木筷子从皇上手里跌落下去,他忽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向门外带翻了椅子。士兵跪倒在地,高举着手中奏章:“皇上,捷报!”皇上愣怔了一霎那,眼睛里泪光翻涌。还没待我将奏折呈上去,他已经几步跳下丹樨,一把抓过奏折,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越看神情越兴奋,后来竟哈哈大笑起来:“好样的,嫣儿!不费一兵一卒,就平了东瓯之乱!真乃当世奇才!”原来公子到了闽越之后,自知兵力悬殊,并没有立即投入战斗,而是让士兵们在闽越军队瞭望范围内反复行军,给敌方造成千军万马的假象。然后,他根据探马搜集的情报,断定闽越王骆郢与其弟宣王骆亮不睦,遂孤身潜入宣王府,说服骆亮与其联手,事成之后许之闽越王位。骆亮误以为朝廷出动了军队主力,骆郢必败。便与公子结盟,趁机刺杀了骆郢,控制了闽越军队。公子此战,未损一兵一卒,大胜而归。一行热泪滚出我的眼眶,我的公子,你做到了。皇上唰地一声合起竹简,握在掌中,问那士兵:“韩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回皇上,再有两天即可到达长安!”“好!好!——”皇上快速地走来走去,掩饰不住满脸的喜悦,“传令下去,朕要亲率百官,出宫迎接!”一时之间,宫廷里就像烈火烹油一般沸腾起来。这是皇上有生以来,对外军事的第一场胜利!不管是对皇帝,还是对朝廷,甚至是对大汉子民来说,这场胜利的意义都不可估量。它就像春天的第一声雷霆,唤醒了沉睡千年的土地。百姓奔走相告,朝臣群情激奋。所有人都对皇帝的英明神武刮目相看,奉若神明。他们意识到,那少不更事的小皇帝已经羽翼丰满,王氏外戚因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而我丝毫不关心那些,只翘首盼望着公子归来,虽然只是短短两天,我已经急不可耐。皇上更是夜不成寐,食不知味,一天数次蹬上城楼,举目远眺;又时时盯着计时沙漏里缓缓流淌的沙子发呆。在我们望眼欲穿的守候里,那个日子终于翩然而来。一早,我便跑去流年姐姐房里,逼着她给我梳头。她在我头顶撩起大半头发用玉簪挽了个圆圆的髻子,让下面的发丝柔顺地垂落在肩膀。我换上我所有衣饰里最好的装束,鹅黄色的软绫长袍和绣着金边的深黑色宽衣带。我第一次穿这身衣袍的时候,公子曾夸我轻云出岫,清丽绝伦。我在清凉殿等了一会儿,不见皇上出来,便转往尚衣轩。轩里人仰马翻,锦绣绮衣扔了满地。皇上眉头深皱,挑剔地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颜色太暗,换!”又除下一件,雪袖小心翼翼地说:“皇上,这件月白色的可好?”“太素!”皇上依然不满。“那这件宝蓝色的呢?”“太艳!”皇上正纠结着,一眼看到我:“李延年!”我连忙小跑过去:“皇上!”皇上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阵儿,突然动手扯我的衣服:“你这身不错,脱给朕穿!”我揪紧领口:“不行啊,皇上!您个子这么高,这么穿得了延年的衣服?”“快脱下来!”他依然撕扯着。“不行!”我拼命挣扎。“皇上!皇上!”流年含笑走过来劝解,“皇上若喜欢鹅黄色的衣服,这一件不就是?”她呈上手中的衣物。“恩,这件不错,就这件!”皇上志得意满地换上鹅黄色长袍。他面如冠玉的英俊脸庞在这嫩色的衬托下越发精致,器宇轩昂。他低头乜了我一眼:“大胆李延年,竟敢和朕穿一个颜色!还不回去换了!”我气鼓鼓地嘟起小嘴儿,站着没动。流年姐姐推了我一把:“这奴才,还傻站干什么?没听到皇上的话吗?”我只得哭丧着脸回去寝室,换上一身浅灰色的衣衫。迎接的地段选在长安街的闹市。皇上的车驾后面是垂首凝立的文武百官,乌压压的百姓聚集在街道两旁,他们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长久眺望。我知道,皇上这是要给公子长脸立威,让朝廷的官员和长安的百姓都看看他的嫣儿是何等英雄果敢,并不像传闻中只懂得曲意承欢。只要在百官和百姓中有了威望,王太后想要伺机报复,也并非易事了。日上三竿的时候,远处总算有了马蹄得得之声。我踮起脚尖,能看到阳光下闪烁的旌旗长矛,一如开拔的那日。渐渐的,人影越来越清晰,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终于,我看到被越地的太阳晒黑了脸的卫青英姿勃发地跨在马上,向我们走来。百姓开始欢呼。他们喊:“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卫青挥手致意,在三丈以外下马,步行上前,叩见皇帝。我和皇上同时傻了眼,我家公子呢??可是当时的情形,并不容皇上细问,他只能朗朗有声,褒奖卫青和八百羽林军的英勇无畏。随之而来的是百姓们浪潮般汹涌的欢呼和群臣激昂的恭祝。在一片狂欢的混乱中,皇上一把握住卫青的手腕,厉声问:“怎么回事儿,嫣儿呢?”卫青面露犹豫为难之色,我和皇上的心一下子就碎成了几块。皇上的手颤抖着越收越紧:“说!他怎么了!说!”卫青跪下道:“皇上不要紧张。韩大人只是受了伤,在后面的马车上,应该也快到了。”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又活过来了。“伤在哪儿了?不是未损一兵一卒吗?怎么会偏偏伤着他呢?”皇上急切的问。卫青面有愧色,抱拳说:“是我没有保护好将军!卫青万死!”“少废话!他究竟是怎么受的伤!”皇上怒吼。“将军孤身潜入宣王府的时候,不小心触动了机关,陷入士兵的围攻。混战中,被一枝毒箭射穿了肩膀。不过,伤情已经……皇上!”卫青话未说完,皇上已经抢过一匹骏马,飞身而上。我也不顾一切地拽过另一匹红驹,拼命追赶着皇帝。我们疾驰出六七里地,才看到一辆油壁青车,缓缓行驶在路上。好像是为了避免颠簸,马夫不敢轻易挥动马鞭,力求稳当。可见车内之人伤得并不算轻。我喝停了马车,皇上跃下马背,一把扯开车帘。在马车一角,我们终于看到暌违一月之久的公子。他没有穿盔甲,一身轻柔白衣倚在车壁上,双目微闭,看似睡着了。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右边的肩膀缠了层层纱布,隐隐透出殷红的血渍。我胸间剧痛,几乎忍不住要哭出声来。我高贵无比的公子,不该受这等苦楚。皇上呆呆凝视公子片刻,眼睛里糊上一层晶莹的水汽。他咬了下嘴唇,坐进车里,将公子轻轻揽进怀中,低头亲吻他微烫的额头。公子长眉微蹙,慢慢睁开眼睛:“……皇上?”“朕的嫣儿受苦了!”皇上握住公子的手,动情的声息里满是疼痛。公子嫣然一笑,失血的唇角让那绝美的笑容显得异常憔悴。“臣幸不辱命!”“你这骗子,你说过会毫发无损地回来!”皇上再也抑制不住眼睛里泪珠。“皮外小伤,不足挂齿!”公子强打精神,看了看车窗外,“已经这个时辰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刘彻?你不应该在城中迎接凯旋的将士吗?”皇上黯然:“朕准备了声势浩大的阵仗,想壮我嫣儿的声威,可你却孤身滞后,错失了万千臣民的欢呼与厚爱!即使马车走得再慢,你也应让队伍跟在你的车驾之后,难道你不懂朕的苦心吗?”“不是我不懂你,刘彻。而是你不懂天下臣民的心声。”公子释然一笑,“没有人想在凯旋的队伍里看到天子的宠臣。只要看到我,他们想到的永远都是狎昵不堪,这场庄严的胜利就会变得轻浮而无意义。我虽然打赢了这一仗,但我并不需要这场胜利。需要这场胜利的是你和卫青。卫青是大将之才,此次东征只是小试牛刀,是他一生功业的开端。而你是大有为之君,可以借此机会威加四海,收回兵权。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的皇上。你应该和卫青一起,接受黎民百姓的欢呼和膜拜。你们是可以并肩创造历史的人,你们需要那种疯狂而热烈的拥戴。而我,我只需要你,刘彻。你是天下人的皇帝,而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嫣儿。”“朕,对不起你!”皇上万分不舍地拥紧他。“只要我还在你心里,我们之间就没有对不起!”公子捂住伤口,挣扎着从皇上的怀里挪开,“去吧,皇上。他们在等你。这是你不可以缺席的时刻,去吧!”皇上深深看了他一眼:“没错,朕是天下人的皇帝,但朕只是你一个人的刘彻。等朕回来!”皇上策马而去,没有回头。我钻进车里,静静靠近公子,跪坐在他身前。现在可以看见我了吧,我的公子?我默默地望着他,用我自己才懂得的凄凉神色。公子抬手捏了捏我的下巴:“这穿的什么,丑死了。”我再也忍不住,扑上前去,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